第4頁 文 / 納蘭真
「對不起,雪嵐,我很抱歉,我——」
〔別說了。」雪嵐打斷了他,緊緊閉了一下眼睛,然後將那枚美麗的訂婚戒指自手上拉了下來,平平地伸出手去。
「留著它吧?我——」
「不。」雪嵐斬釘截鐵地說。她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只有僅存的自尊使得她還能持話聲的平穩正常:「再見,仲傑。」
沈默。而後是他男性的手指自她掌心拾起了那枚戒指,以及他輕輕退出病房的聲音。雪嵐全身縮在椅子裡頭,死命掩著自己的嘴,把眼淚壓了回去。她不能哭。因為一旦開始,就不會有停止的時候了。而她不想讓母親看到她的眼淚,不想再聽到任何安慰的語言。安慰有什麼用?無論是什麼樣的言語,都改變不了既成的事實……幾個星期以前,外在的世界對她成了一片黑暗,可是那時候她起碼還有一點希望,相信她在人世上並下孤單:然而仲傑的辜負和背叛奪去了她僅存的一點力量,使得她連她心中的世界也隨著荒蕪。沒有光亮,沒有出口,沒有未來——只留下無邊的冰涼,以及黑暗。
***
雪嵐甩了甩頭,將回憶推出了腦海,慢慢地站起身來。她已經很累了,這般傷情的記憶更使她筋疲力竭。她小心翼翼地走出了房間,本能地關了電燈,上樓回她自己的房間去,在黑暗中換下了衣服,將它們仔細疊好,放在椅子上。若不如此,她明早起來一定找不到衣服穿了。而後她摸出了枕頭底下的睡衣來穿上,滑進被窩裡頭,深深地歎了口氣。
奇怪的是,魏伯淵的來訪雖然喚起了她久已不碰的記憶,但她此刻所想的人卻並不是仲傑,而是這個魏伯淵。他那毫不矯飾的坦白,那近乎無情的陽剛,以及那不可動搖的意志。雪嵐有個很強烈的預感:如果她不設法阻止這個人的話,他必然會改變她的生活,將她好不容易為自己塑造出來的、穩定而安全的生活方式擾亂得一場糊塗,而這個想法令她心驚肉跳。過去幾個月來,她已經成功地為自己造出一層厚重的護殼,將她的絕望、悲痛、夢想和希望全都深深埋起:這層護殼若是打破了,那麼所有的悲傷痛苦就必需再來一次,所有的努力就必需再來一次……雪嵐顫抖了一下,把自己緊緊地裹進棉被裡。不,她絕不能讓魏伯淵這麼做!她不要再見到這個人,不要讓他進入她的生命,不要和他產生任何的瓜葛。
明天,她半睡半醒地對自己說:明天我會告訴他,說我不和他出去。明天……
第二章
春柔
說來容易做來難。第二天一早,雪嵐還沒起床呢,林媽就已經把她的洋裝燙好,甚至連她的鞋子也給找出來擦亮了。一等雪嵐起床,她就迫不及待地趕她去洗頭。
「可是我不要和他出去啊!林媽,你就不要忙了嘛!」
「胡說八道,出去兜兜風有什麼不好?何況那個魏先生看來體面得很!」林媽一副媒婆的架式。
「我不要出去嘛!」雪嵐頑固地抗議。
「好啦好啦,」林媽改用懷柔的手段:「就算你不要出去吧,把自己弄得漂漂亮亮的又有什麼不好?不管怎麼說,總是有客人要來,不是嗎?」
總而言之就是這樣。當門鈴准兩點響起的時候,雪嵐已經萬事俱備了。剛洗過的長髮,雖然應該修剪了,但經林媽花了半小時去吹它之後,黑緞般地垂在她肩上。她纖秀優雅的身子裹在合身的洋裝裡,小小的腰肢不盈一握。細帶的高跟鞋襯得她的美腿份外修長。她慢慢地走下樓梯,白玉般的臉上,因緊張而浮現了一層胭脂般的嫣紅。
「魏先生?」她遲疑地招呼他。
他立時握住了她的手。他掌心傳來的溫熱使雪嵐微微一驚。
她本能地叫了一聲:「林媽——〕
「我到後頭去等雜貨店的小弟。他說好了要送一箱果汁過來的。」林媽很快地說,匆忙的腳步聲一霎時便已去遠了。雪嵐無措地呆在當地,直到魏伯淵的聲音將她驚醒:「我們可以走了嗎?」
雪嵐深深地吸了口氣:「我不去。」
「噢?」他好笑地說:「你把自己打扮得這樣整齊,就只是為了聚集足夠的勇氣來告訴我說,你今天不出門啊?」
雪嵐覺得自己臉上不可控制地熱燙了起來。「這種事情一點意義也沒有,」她力持平穩地說:「所以我——」
「所有的事都有它的意義。」他打斷了她:「走吧,紀雪嵐,今天的天氣很好。」
「我說的話你根本一個字也沒聽!」雪嵐突然爆發了。這個人頑固得跟驢子一樣!「我說我不要出去,你聽不懂嗎?放開我!」她奮力地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可是他根本不放。
「我聽到了,紀雪嵐。」他淡淡地說:「可是你必須和我出去。如果你自己不跟我走,我就把你扛出去。」
雪嵐倒抽了一口冷氣。這個人不是在虛言恫赫,他是當真的!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知道這一點,可是她就是知道了。「這……這是綁架?」她微弱地說。
而他突然笑了。「我不會向令堂要求贖金的,而且保證很快就放你回來。」他的聲音變柔了:「走,紀雪嵐,現在正是春天,陽光明媚,鳥語花香,不出去走走太可惜了!」
瞧不出他還有一點詩人的細胞呢!雪嵐憎惡地想。「好吧。」她認了。反正再爭也爭不過這頭驢。「我的皮包在那裡?」
他替她拾起了桌上的皮包,挽著她走出了大門,進了車子。
「你想去哪裡?」他問,一面發動了引擎。
「那裡都好,我不在乎。」她冷淡地說,存心要激怒他。
「好極了。」他的回答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既然你這樣坦白,咱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紀雪嵐,我已經很久不曾遇到一個像你這樣——刻意要把自己的生活變成一個悲劇的人了。〕
「我才沒有!」
「沒有嗎?」
雪嵐轉過臉來面對他,臉頰因激怒而泛紅:「你到底要我怎麼辦,魏伯淵?假裝我什麼事也沒有,完全正常,是不是?他們說我是一個睜眼瞎,說我的外表看來和以前完全一樣,所以我想我看來是完全正常的,可是那有什麼用?我到底還是瞎了!如果沒有人陪著我,我一定到處跌跤,把飯粒撒得一地都是!瞎了就是瞎了!魏先生,不要表現得好像我只是割到了手指頭一樣,那根本沒有意義!」
「我知道你瞎了!世界上的瞎子又不是只有你一個!有許多人的年紀比你大得多,有許多人是天生下來就看不見了!可是他們去學點字,給自己找了導盲犬,甚至還給自己找了份工作!有誰像你這般無用,整天只曉得躲在家裡自憐!」
不是這樣的!雪嵐瘋狂亂地想,不是這樣的!我也想過這些事啊,或並不想成為這樣無用的女子。在醫院裡,當她剛知道自己瞎了的時候,她也曾想過要去學點字,要盡可能地獨立……但仲傑離去之後,她的歡笑、希望,以及愛情都在一夜之間消失了。劇烈的痛苦奪去了她復原的力量,也使得她失去了奮鬥的目標。而她的母親似乎對她學習點字一事興趣缺缺,一天拖過一天,既不去為她聯絡盲啞學校,也不去找相關的資料。而,當雪嵐提起她想要一隻導盲犬的時候,紀太太只是冷冰冰地說:「家裡不許養狗。」使得她的計劃胎死腹中。日子一天一天過去,無力感和麻木的生活一點一點地將她的氣力侵蝕淨盡:安安穩穩地呆在屋子裡,似乎愈來愈像她該過的日子……
雪嵐絞緊了自己的雙手。幾個月以來,她首次容許自己正視自己的生活——全然的孤立、冷僻、不正常的生活。她曾有的夢想和野心在那遲鈍厚重的保護殼下向她招手,呼喚著她的歸來——一個遙遠、細微,但親切的聲音。雪嵐咬緊了自己的下唇。
她的心思必然在她臉上顯現出來了。因為魏伯淵輕輕地拍了拍她的手,用一種異常溫柔的聲音說道:「在你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之前就已經發生了,是不是?把自己縮進了蝸牛的殼子裡?」
「大概吧。」她老老實實地說。
「那很好。認知是解決問題的第一步。」
「可是…知道了又怎麼樣呢?」
〔雪嵐,你想一輩子過著你目前過的這種日子嗎?」
「不!〕雪嵐衝口而出。一直到這句話衝了出來,她才知道自己有多想脫離目前生活的型態。「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做。」她無力地加了一句。
「去學點字,給自己找一隻導盲犬,然後……看是要去找一個工作,還是繼續你的學業。〕
「你把它說得很簡單。」
「當然沒有那麼簡單。可是也並不是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