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文 / 納蘭真
夢笙絕望地顫抖了。為什麼、為什麼她要這樣地愛上一個人呢?一個全然不將她放在心上的人?三年的煉獄生活不曾消減她的愛於萬一,而今又如何可能使它死去?天哪。天,為什麼我不是那種朝三暮四,見異思遷的女子?又為什麼偏偏教我遇上這樣的一個人哪?愛得如此絕望,如此孤獨,如此不堪?她做倒在米色的地毯上頭,開始了無聲而沉痛的啜泣。
第八章惘然
夢笙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了,只曉得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陽光透進窗簾照了進來,耀得一室亮晃晃的。她疲憊地伸了伸懶腰,站了起來,老天哪,她居然在地板上睡了一夜,極其不安的一夜……這就是她的洞房花燭!婚禮真的只是昨天的事麼?感覺起來好像已經過去一世紀了。
小豪……
想起了小豪,她快步走出了房間。昨晚是她生平第一次,沒在就寢以前去看他。這孩子說不定已經不高興得很了?然而客廳裡傳來的笑聲使她止住了腳步。
李均陽坐在沙發裡,將小豪抱在腿上,面前攤開一本漂亮的故事書,正在給這個小子說故事。
而後,彷彿是意識到了夢笙的出現,他從書本上抬起頭來。小豪則一骨碌滑了下來,很興奮地衝進了夢笙的懷裡:「媽媽,媽媽,叔叔正在給我說故事!好好玩!叔叔還餵我吃早飯!」他的小臉因愉悅而發亮,整個人因這嶄新的環境和新得的朋友而興奮。他對李均陽的喜愛是異常明顯的。夢笙對著他微笑了。而後她抬起眼來,向李均陽看去。
他們的眼神相遇了。他的神色有些戒備,嘴角有些緊張。夢笙再低下頭來看看小豪,摹然間覺得心痛。他們兩個長得這麼像啊!她生命裡兩個最重要的男人……衝動之下她搭住了他小小的肩膀,蹲下了身子。
「寶寶,」她的聲音溫柔而嚴肅。小豪用好奇的眼睛看著她,彷彿意識到有什麼不尋常的事發生了。夢笙艱難地吞了口口水,一時不知該如何接下去。這種做法也許很笨拙,但她必須快些;否則她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再凝聚出足夠的勇氣來告訴他這件事了。「寶寶,」她說,「那不是叔叔。那是——爸爸。知道嗎?是你的爸爸呀!」
她聽到李均陽倒抽了一口冷氣,但她沒有回頭,只是專注地看著自己的兒子。小豪顯然困惑了,看看李均陽又看看她,然後他突然笑開了臉。「叔叔是爸爸?」他向李均陽看去,笑得更開心了。「爸爸!」他快樂地喊,向他的父親奔去。
李均陽張開雙臂,將他一把抱進懷裡。小豪顯然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了,用他那嘟嘟嚷嚷的童音語焉不詳地說個不休。李均陽只是點頭,只是微笑。江夢笙的眼眶潤濕了。看到他們父子這樣親密地摟抱在一起。她知道自己做得沒有錯。他們父子彼此投緣,而小豪那麼需要一個父親……但她也覺得失落,覺得嫉妒,覺得孤獨。從今以後,小豪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地需要她了……她咬了咬下唇,無言地退出了客廳,回到了臥房裡。
難言的辛酸再一次佔據了她的心靈,無言的淚水再一次充滿了她的眼眶。她伏倒在床上,再一次為自己所有的遭遇而哭。也不知究竟哭了多久,直到李均陽輕輕地拍著她的肩頭。
「夢笙——」他的聲音低沉且溫柔。但她把自己埋進了枕頭裡,不想見他。他輕輕歎了口氣,把她整個人翻了過來,而後溫柔地擦去了她臉上的淚痕。
「噢,天,小東西,別哭——」他的聲音裡帶著痛楚,無限溫柔地將她攬進了懷裡,一手輕撫著她的背心。在他強壯而無言的撫慰之下,她奇異地平靜了下來,漸漸地收住了眼淚。
「對不起。」她抽噎地說,忽然覺得好難為情。
「為什麼?」
「我……我把你的衣服都給弄濕了。」
他微微笑了一笑。「你的淚水像明珠一樣珍貴,我求還求不到呢。」
夢笙窘得滿臉發紅,趕緊顧左右而言他:「小豪呢?」
「秦太太在餵他吃中飯。」他說,頓了一頓,慢慢地接著說,「我要謝謝你方纔所做的一切。這對我而言是太重要了,而我也知道,這對你而言,不會是一件容易的事。」
夢笙艱難地聳了聳肩。「是不容易,我嫉妒得要命。」她承認道,「可是我不能老讓他叫你『叔叔』,何況他那麼喜歡你。我……很高興我這樣做了。」
「他是個好可愛的孩子。」他的聲音裡滿是柔情,「而你是最好的母親。我真希望……」他的手指在下滑,來到了她的小腹,「能看到你懷孕時的樣子。」
他的碰觸使她顫抖,而他們的話題己經來得太親密,太危險了。即使夢笙已經對自己承認了她自己的感情,這仍然不能解決橫跨在他們之間的障礙。她的恐懼仍然存在,而且只有來得更為深切。只因為他不愛她,她如果將他所要的給予他,那麼她自己就真的萬劫不復了。被他拋棄的痛苦仍然鮮明地焚燒在她的記憶裡,使她再也沒有勇氣去冒第二次的險,把自已封在冰牆之後,雖然孤獨,雖然無聊,但至少安全,至少平靜,不會有這種火灼般的震盪,可是也不會有這種痛苦——如同她此刻的碰觸所帶來的一般,她無法自已地向裡一縮,避開了他的手,僵著聲音道:「沒有什麼好看的。我那時很醜。」
他察覺到了她的退縮,慢慢地收回了手。但他的聲音仍然異常的柔和:「我不相信,你不可能有醜的時候。」
她試著想對他微笑,但她笑不出來。她可不像他有那麼高的段數,可以將自己的情緒收放自如。「我……我想去洗把臉,換件衣服了。如果我們要回……家,我應該先準備一下才好。」
他的眼睛微微地瞇了起來,默默審視著她,她在逃避眼前這親密的話題,也在逃避他;但她逃避得這樣拙劣,無論如何是瞞不過他那銳利的心眼的。然而他並沒有再逼她什麼,只是默默地站起身來,勉強地笑了一笑,說道:「我們吃過飯就走。」
她無言地點了點頭。
他彷彿轉身想走,卻又停了下來,說:「陸姨等著見你已經等不耐煩了。」
「陸姨?」
「陸姨是我媽生前的好友。我媽死後她就一直照顧著我,幾乎像是我第二個媽媽一樣。」他解釋道。夢笙點了頭。她知道李均陽的父親在他不滿週歲時就已去世,母親又在他十二歲那年死了。如此年幼就必須獨立,也許這就是他如此封閉,如此難以親近的原因吧。夢笙憐惜地想,忍不住追問了一句:「她和你住在一起嗎?」
「不。不過她就住在附近,我不在時她總是幫我照看房子。你會喜歡她的,她是個很好很好的人。」他安慰似地加了一句。
「但願如此。」她低喃,止不住自己的緊張。她沒有婆婆,但是這位陸姨或多或少是位婆婆級人物,而且是突然冒出來的,這使她駭怕。她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
他看出了她的不安.忽然間低下頭來,在她嘴上啄了一記。「別擔心,一切都會好好的。」他微笑道,轉身出門去了。他的動作那樣迅速,夢笙連抗議都來不及,門已經在他身後闔起。
午餐過後,他們按計劃進行,駛向坐落在陽明山的家,小豪非常興奮,非常快活,一路吱吱喳喳地說個不停。車子駛出了市區,駛上了山徑,然後,來到了一棟豪華的房邸之前。原石搭就的北歐式建築,上頭攀爬著碧色的籐蔓。花壇上的玫瑰正自盛開,園子裡自石砌成的池中正噴著晶瑩的泉水。夢笙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好漂亮!」她驚歎著,對著他露出了一朵璀璨的笑容——自他們婚禮過後,她第一次對他笑得這樣全無戒心,笑出這般純然的歡喜。李均陽的呼吸停住了,眼睛裡全無笑容。夢笙情不自禁地止住了笑,懷疑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也許他以為我是為了錢才嫁給他的?她憂慮地想。
然而她沒有時間再想下去。因為房子的前門開了,一個嬌小纖瘦的人影走了出來,滿頭銀髮在陽光閃亮。夢笙驚訝地瞪大了眼睛。這個女人她見過的!這就是她和李均陽重逢的那天晚上,和他一起在餐廳裡吃飯的女人!
原來,這就是他的陸姨。
接下來的那一個月過得飛快。在安頓下來之後,夢笙發覺自己的日子,除開她和李均陽之間的緊張關係之外,竟是出乎意料的愉快。陸姨待她很好,雖然她的言談之間,似乎頗有一點保留;但她對小豪則是全心全意地疼愛。小豪也好喜歡陸婆婆,待她就如待自己的祖母——如同他有個祖母——一般。這父子倆的情誼也是與日俱增,小豪對他老爸已經發展出一種英雄崇拜,話題整天繞著爸爸打轉,只要爸爸在家,他就整天粘他爸爸。這個小孩的成長和進步是有目共睹的。他的體重增加了,皮膚曬黑了,人也變得活潑了,整天在園子裡到處跑。李均陽替他買來了一隻小狗,小豪反正也不會給它取名字,就管它叫狗狗;小孩和狗整天在一起玩。夢笙從不曾見他這樣快樂過。穩定而安適的家給了小豪最需要的安全感,李均陽和陸姨的愛使他更明亮、更開朗。李均陽說的沒有錯:他是能夠給小豪所需的一切。而,僅只是見到愛子這樣的幸福,一切的犧牲便都已經值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