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那顏(圓悅)
一種她曾發誓不要再一次經歷的心動與心痛,又一次自乾涸的心田里探出了觸鬚。
莫非,她永遠擺脫不了他加諸於她的魔咒?!
她不由自主的顫抖了。
「試試看合不合你的胃口。」他的勸哄聲裡,一隻細磁小匙抵住了她的唇。
對她來說,這聲音幾乎是一種催眠了。
她不由自主的吞下匙裡的清粥。
這粥不算煮得頂好,卻熬得爛爛的,看得出是用了心的……
不、不、不!她不能再次被他蠱惑了!
「走開!」玳青猛的清醒過來。
她推開唇邊的小匙,因為用力過猛,竟撞翻了整碗粥,潑了他一身稀粥。
「玳青……」東方玨愕然。
「你不走,我走!」她霍然起身,蹣跚著往外走去。
「你的腳……」倉皇之中,她的右腳跛得更厲害了,東方玨忍不住驚呼出聲。
她的耳畔似乎迴盪起他往日的嘲笑,她的脊背再次挺得直直的,迅連武裝起自己。
「我的腳?東方少爺莫非忘記了你的下堂妻是個跛子嗎?」
「不,別這麼說你自己!」她的聲音冷硬且無情,有一瞬他還以為說這話的是以前那個無情的自己。
「或許你只是想看得更清楚些?」她拉起及地的羅裙,露出扭曲的腳踝,刻意要他看清她的殘疾。
大明崇尚纏足,女子除了容貌、身材之外,還以腳小為美。大戶人家娶妻納妾,往往以金蓮三寸者為上品。
因為跛腳,她無法纏足,於是就有了一雙不合習俗的天足,也因此襯得她的腳踝更為幼細。可纖細的只有左足而已,她的右足腳踝及以下的腳掌整個呈現一種不自然的扭曲狀態。
實在很難相信如此的一雙腳竟能如常的行走!
心痛與震驚讓東方玨說不出話來。
「覺得噁心是嗎?」她幽幽的道,「我也曾埋怨上蒼,為何連個健全的身子都不給我。」
「玳青……」聽出了她話裡的絕望,他不知如何安慰她。
「我曾想過要死,直到無意中看見了你的詩詞,」她的思緒又回到了從前,「那些清麗詩詞為我推開了幻想世界的大門。我想能寫出如此不俗之詩詞的,一定是個不俗的奇男子吧。」
「玳青……」
「然後,就是你救了我的那次,你看我的眼神裡沒有嫌惡。當我得知救了我的就是那寫詩詞的東方玨時,我以為我找到了幸福。」
「我……」原來他曾如此殘忍的打碎了一個女子的幻夢!
「你喚起了我對這世界的熱情,讓我以為未來是值得期許的,於是我搜集你的詩詞,你的書畫……」她的嘴角露出一個慘淡的笑,「最後,是搜集你這個人。你知道嗎?我甚至曾偷偷溜出門躲在一間小客棧裡,只因聽說你會在那裡以文會友……」
「我不知道……」若知道他絕不會如此殘忍啊!
「當阿爹說我將嫁給你時,我以為那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一刻。可即使這樣,我仍很清楚自己配不上你,你太美好、太有才華,而我呢……」她的視線停在她的跛足上,痛苦的質問:「既然你不願意,為什麼……為什麼不拒絕阿爹的提親呢?」
「……」他徹底無言。
共同生活的三年裡,他一直因自己是被買來的新郎而怪她、怨她、恨她,認為她的存在毀了他的生活,可這一刻,他再次看到了自己的自私與無情。
事實上,她纔是受欺騙的那個。
東方世家要了她的財,再度振興了家業;他雖不情願仍要了她的人,也因此有了贏得青樓薄倖名的本錢,更別說後來還娶美妻美妾。
她付出了真心,得到的卻只是傷害。
如此不堪的他,又有什麼資格怪她、怨她甚至恨她呢?!
「我並不曾奢望什麼啊!只要你拒絕,我能接受、也能理解。可為什麼,為什麼你要在給了我希望之後,又帶給我絕望呢?」終於,她嘶喊出早在五年前就該發洩的委屈。
是啊!他曾有機會拒絕的,是他放不下娶她所帶來的利益!原來在他自命清高之下,也只是一個唯利是圖的商人!
「對、對不起……」一念至此,東方玨羞愧得無地自容。
「對不起很有用嗎?」她的眼神迷茫。
「不,很沒用。」他想彌補她,卻不知從何彌補起。
他恨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
「你的詩詞是美麗的,你的言行卻告訴我,這一切都是謊言。」她近似無聲的,「忽然間,我的世界整個崩塌了,我從天堂掉到了地獄,你知道這是怎樣的一種感覺嗎?」
時已隔五年了,可每次回想她仍能感受到那種撕裂心肺的疼痛!
「相信我,我真的知道。」他嘶啞了嗓子。
當東方世家傾倒時,當湯若荷毫不眷顧的離開他時,當身為人子卻無法好好奉養雙親時,當四處奔走卻求助無門時,他確實嘗到了如此的疼痛。
這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她卻是全然無辜啊!她本不該承受如此的疼痛!
東方玨內疚不已。
「接到休書時,我甚至想到了死,可真要死時,我又猶豫了。」她自嘲,「也許是貪生怕死吧,我最終還是選擇了活著。」
「讓我補償……」
「補償?你以為我很希罕你的補償嗎?」玳青失笑,只是笑得有點苦澀而已,「或許,以前的沈玳青會很希罕你的補償,可如今——我已不再是她了。拜你所賜,那個愚蠢的、天真的、愛作夢的沈玳青已經死了!」
「玳青……」
「不要喊我的名字。」
「你的腳……」東方玨心細的注意到,不知是站得太久還是太過於激動,她的傷腿已開始顫抖了。
「你又想提醒我,一個跛子配不上東方世家的大少爺嗎?」她挖苦,「拜託,省省口舌吧,你已提醒過我太多遍了。」
「以前是我太幼稚,以至於傷了你,以後……」
「你以為我們之間還能有以後嗎?」她冷笑,「或許,在大老爺審案時也是這樣的,屈斬了人犯,只要輕描淡寫的說聲對不起,就把一切都抵過了。」
「是我不會說話,我……」東方玨低聲下氣的。
「你在說笑嗎?東方少爺怎可能不會說話呢?」玳青大笑,「我記得你可是花月樓的姑娘最喜歡的才子。」
「你……坐下來好嗎?我怕你的腳橕不住。」她的右腿顫抖得更厲害了,他心急的道。
「你以為你是誰?」理智知道她該趕緊坐下,可她就是不願照他的話去做,當下—句話頂過去。
「我只是……」
「你的只是——很重要嗎?」她再次截著他的話頭。
「你……」看出她這是存心為難他,不打算與他和平共處了,東方玨索性一把抱起她。
「放開我!」玳青大怒。
掙扎中,她「啪」的一掌打在東方玨的臉上,那白淨的俊臉立時浮起了五個指印。
她的手掌很痛,想必他的臉一定更痛吧!
她本不是蠻橫之人,為什麼……為什麼會是這樣的啊?
她忍不住顫抖了。
「消氣了嗎?」他不曾放下她。
「呃……」她忽然發現竟不瞭解自己了。
難道她對他還存有幻想?
「我只想抱你回房而已,」他安撫道,「你該休息了。」
掌中的痛感忽然燒成了一片火辣,她蜷起那只打人的手,再一次不知所措了。然後,她被迫靠在他男性的胸膛上。
理智上,她不該允許這一切發生,可她沒有反抗。
她不知道,五年前他那文弱書生的外表下,是否已擁有如此堅實的胸膛。因為這是她第一次如此接近這曾是她丈夫的男人,近得像能觸摸到他的內心!
睡意很快席捲了她,隱約中她似乎聽到了一聲歎息,可她在朦朧中無法分辨這是出自於她,還是枕著的這具堅實胸膛。
第六章
錦水東北流,波蕩雙鴛鴦。
雄巢漢宮樹,雌弄秦草芳。
——唐李白
這天他回來得遠較往日更晚。
玳青告訴自己,他對她不具任何意義,她並不在意他是否晚歸,可他仍一再侵入她的思維。
都亥時了,他仍不見蹤影。
莫非他是受不得她的譏諷?又或者他小小的誠意根本就無法維繫得太久?
如此拙劣的演技,她怎會、怎能再次動搖了決心?!
可恨癡傻的那個從來就只是她!
忠叔將這一切悄悄的看在眼裡。
這些天他纔見他們之間似乎有些轉機,正偷著樂呢,誰想少爺這傻小子可好,一次晚歸把一切都搞砸了。
就憑此刻少夫人陰沈的臉色,即使白癡也能看出她的不快。不過,心裡雖也在抱怨少爺的晚歸,可忠心耿耿的他仍試圖轉移女主人的注意力。
「少夫人,是不是該上晚膳了?」想了半天,他總算想出了個尚算安全的話題。
「嗯。」玳青只發出一個無意義的單音,忠叔卻將它自動解讀為允許的意思。
於是,幾聲清脆的鈴聲之後,美味佳餚擺上了桌面。
滿桌的菜餚都很精緻,她卻不由自主想起了那夜她僅嘗過一口的野餚白粥,似乎……似乎那抹淡淡的清香仍縈繞在唇齒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