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頁 文 / 淨琉璃
「情非得已,我不怪你。」述那微微一笑,神情悲傷。看著欲前往西極營地的使節們已經準備妥當,他望向兄長的帳子:「撒藍——不送你嗎?」
少女沒有應聲,手上緊捏著一樣東西,指縫間透出了瑩瑩的綠光。
使節們帶著少女走進西極將軍的帳篷時,將軍露出了非常訝異的表情。
公孫祈真上前解釋了少女的來歷,並托對方回程時將少女帶回西極;那位名喚王謙的將軍只是沉吟了一會,眼睛卻一直往少女身上打轉。少女沒有什麼反應,始終安安靜靜地坐在一邊,直到將軍點了頭,命人將少女帶去休息。
「阿奴……你……你要保重。」
「先生也是。」少女一點頭,正要離開,卻又突然回過頭以西極語問了一聲:「先生,你為什麼叫『祈真』?」
書生一愣,驀地想起了當日初見,少女對著他叫出了自己的本名。那果然不是錯覺?他怔視著少女,訥訥開口:「你、你果然知道……」
「你叫祈真,是因為你的心上人,名字裡有個『真』嗎?」
少女的問題,再度勾起了已經相當遙遠的回憶。他突然不想隱瞞、也不覺得有何需要隱瞞了。淡淡苦笑,輕輕頷首:「她的閨名,是芳真。」
「那麼,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雪妃的名號,是『雪』妃呢?」少女望著書生,後者露出一絲帶著淒楚的微笑,再次點了頭。
「是嗎?」少女喃喃自語著,終於跟著領她去休息的下人舉步:「那麼,我就原諒你吧!」
最後一句幾乎是說在她嘴裡頭,書生完全沒聽見。他只是以擔憂的眼神注視著她離開視線,又在使節結束談話之後,再三拜託將軍好生照料少女,這才依依不捨地離開西極營地,回返龍城去覆命。
赤罕人一離開,王謙撂開帳子就往公主所在的那個豪華帳篷走。如他所料地,裡頭已經哭成一團。
「公主!您總算回來了啊!」一直被王謙強迫當公主替身的侍婢巴著少女的衣角哭得涕淚橫流:「您要是再不回來!阿碧就準備要懸樑自盡了!阿碧雖然命賤,卻也不想嫁給赤罕人啊!這一路上擔驚受怕,您要是不回來阿碧真不知道要怎麼辦,嗚哇哇哇……」
「夠了!」大漢吼著這個一路上哭鬧得眾人食不下嚥的聒噪女人,將她趕出帳外:「公主回來了又怎地?她要是不想嫁,你就得給我嫁過去!現在老子有話要問,你還不快滾!」
王謙一句話又讓侍婢發狂地哭叫起來,不耐煩地一揮手,兩名訓練有素的士兵已經架起喊叫踢腳的侍婢將她拖出了帳外,終於靜下來的時候,少女總算抬起眼,對著他露出笑容,「乾爹,我回來了。」
「你!」王謙看著好幾個月不見的少女,記憶裡的跳脫頑皮任性無賴……突然都看不到影子,他不習慣地張口,說了幾個字又閉嘴,這樣重複了好幾次:「這張臉……你的傷……變得這麼黑又醜的實在……」終於忍不住爆出一串粗話,他重重一拍公主帳裡的華貴傢俱:「你這是什麼鬼樣子!!我王謙不記得有你這樣死氣沉沉的女兒!!」
「我比你先到赤罕了呢!」少女語調平平地冒出一句看似無關的話:「李成高剛說你賭過咒,要是我比你早到,你的名字要倒過來寫。」
大漢一窒,瞪著少女半晌。
兩個拳頭握得喀喀作響,本來站在公主帳外看守的士兵都捏了一把冷汗,開始朝著外側移動,一面為太過老實又因為興奮過度說溜嘴的李副將軍暗自禱告。終於,帳內爆出了足以震破耳膜的怒吼:「好!倒過來寫就倒過來寫!大丈夫一言九鼎,我王謙今日改稱簽王——真是抽了下下籤!我上輩子到底造了什麼孽會把你這個逆女撿回來?!氣死我也!」
少女眨了眨眼睛,看著大漢又吼又叫,突然問了一聲:「說的也是,你為什麼要撿我回來?」
王謙一愣,再度仔細看了少女一眼,然後他重重一哼,一屁股坐倒:「現在才問?」
「現在才想到要問。」
「你呀!」大漢皺起眉頭:「你知不知道當年你在街上被稱為什麼?」
「不知道。」少女淡然垂眉:「不過我記得,我是拿了人家銅錢,要去殺你的。」
「憑你那三腳貓工夫不要臉的伎倆也想撂倒我王謙,真是笑死人了!哇哈哈!」王謙皮笑肉不笑地哈了三聲,驀地沉下臉:
「雖然你只是個引開注意用的小角色,但你那股不要命的狠勁太可怕。我不能放著你繼續下去,反正我沒兒沒女沒老婆,撿你回來也不會有哪個閒人敢多說一句,就這樣,簡單吧?」
少女沒有反應,只是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終於,她又抬頭:「那,你有沒有想過,我為什麼跟著你回來?」
「誰管你為什麼?」大漢鼻孔一哼氣,鬍鬚都為之翻飛:「你不肯我也會架你回來,不然你現在早就被殺了不知被野狗啃成什麼鳥樣子!」
「我跟著你回來,原本是想報仇的。」少女沒有理他的話,只是輕輕緩緩地開口:「可是後來我發現,你是西極的大將軍,在你身邊有很多資源可以利用,所以我就暫時算了……現在想想,其實我根本也不在意那個什麼仇的啊……真好笑……」
大漢卻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報仇?你在說什麼?」
「你殺了我親娘。」
這簡單一句話,卻叫男人虎地跳起來大聲吼叫:「喂喂喂喂!你這死丫頭不要含血噴人!我王謙自出娘胎,從沒在戰場之外的地方殺過人!更別說是殺了西極人!你竟敢說我殺了你親娘?有一分證據才能說一分話!」
「我親眼見到你殺了我娘,不需要其他的證據。」少女托腮望他,一臉無聊:
「還有,我何時對你說過我是西極人?」
男人頓住了呆呆望著她的臉,自她十五歲入宮以來,就只有幾個月前見過她一面,他向來不怎麼在意人的外貌,對女兒的面孔其實也沒花過心思凝望,但是這一望,卻叫他隱約想起了什麼……
「我是……殺過一個女人。」他終於開口,銅鈴大的眼睛依舊緊緊盯著少女的臉看:「我原本不需要殺她,但是她瘋了似的拿著剪子衝過來,當時我領兵已久,殺進皇城,根本無暇去管誰該殺誰不該殺……」
「她不是瘋了似的,她是瘋了的。」
少女的話沒有起什麼作用,王謙單膝跪在她跟前,讓自己的臉與少女平高,話聲卻變得小心翼翼:「那個女人,瞧膚色應是東霖的皇妃。你……是她的女兒?」
少女靜了靜,笑出聲來:「要是讓西極那個色鬼皇帝知道你收留了東霖流亡的安國公主為養女,你一定會很淒慘吧?哈哈哈……」
「你還敢笑!這是大事!」王謙突地彈起來衝往帳口,幸好士兵都已經被他剛剛的怒吼嚇得退避三舍,帳子附近竟沒半個人在。確認沒人,他又旋過身來,瞪著床上一臉無聊的女兒,而後開始繞起圈子:「這麼說來你是東霖的公主?東霖近來變亂甚多,你若是要回去恐有諸多不便。帶你回西極,嗯,未嘗不可,這事只有你知我知,只要繼續守著這個秘密,也不需擔心有人會拿你的身份大做文章……」
少女張著大眼瞧他:「你要帶著我?」
「廢話!你是我王謙的女兒,管那勞什子公主不公主!我收了你當女兒,你應是我女兒!做老子的不保你周全,誰來保你!」王謙又吼了起來,然後一頓,正色說道:
「不過你親娘的事,我不會向你道歉。那是戰場,戰場上殺了誰,都不是道歉能解決的!我也還沒活夠,別想我會乖乖讓你割脖子報仇!」
「說過不報仇了。」少女笑了起來,笑著笑著淚光滾落。王謙第一次看到這個女兒在他眼前掉淚,張大了嘴一句話也說不出。少女卻自己抹了淚,依然帶笑:
「那這個和親的事兒怎麼辦?」
「你要是不想嫁就不要嫁。那個阿碧姿色也不錯,反正硬是把她當公主嫁過去,赤罕人想不收也不成。這事兒就這麼解決,我們打道回西極,自此和這塊鳥不生蛋的惡地道永別。」王謙一口氣說完,再看看少女,後者低著頭,卻是怔怔望著依然沒打開的手心綠光。
大漢歎口氣,那個酸書生說的話,他多少也理會一些。搖搖頭:
「你自己決定吧,昭君。不管怎麼樣,你的傷都得養好才行,今天定了婚期,赤罕人說要等滿月才成婚,那也還有十天光景。來人啊!」說著他一跨步出了帳篷大聲叫嚷:
「把醫生和最好的藥都給我叫過來!聽到沒有?晚了軍法伺候!」
將令一出,整個西極營地沸沸揚揚地鬧起來,原被趕出帳子的侍女們也乖乖聚了回來幫昭君更衣洗浴,挽髮梳頭。只是那個緊緊握在手心的東西,她始終沒打開看,也始終不讓人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