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頁 文 / 淨琉璃
這正是舒蘭滿面喜色,拿著單于金璽掀開簾幕時,落在她眼裡的景象。
「……阿奴……」
對著公主一哂,少女當著她的面,再度用嘴哺餵了男子一口水,為了強硬撐開男人的嘴,她甚至以舌伸進了男人的口中,一口一口,硬是將手中杯水全部餵給了男人。在此同時,架在男人脖子上的彎刀,卻也森森警告著不准舒蘭公主接近一步。
放下水杯,少女朝著公主伸出手:「給我解藥,舒蘭姐姐。」
垂眉望著男人晶亮的眼瞳,舒蘭公主終於答話,語調平靜:「我沒有。」
少女低笑:「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在想,要是公孫公子毒發,你就陪著他一起死,但是只要他有希望滅了赤罕,你就不會給我任何機會救活任何人。」
「姐姐,你知道『恨雙絕』是什麼樣的藥嗎?」傷口的血流已經濕透了她半邊衣物,少女頓住,喘息了一會,才終於打起精神再度開口,說的卻像是毫不相關的話:「不知道吧?我想公孫公子知道的也不多。」瞥了男人一眼,她笑了起來:「這味藥,是東霖皇室看誰不順眼時專用的……它可以一點一點,加在飲食裡頭,讓中毒者日漸衰弱,自然死亡。要是急著想看結果,就用足量調在水裡,兩杯下肚,就此長睡不起……」
再休息一會,少女的臉色愈青,眼神卻愈亮:「若是希望對方死得痛苦一點,就加在酒裡頭,正如你看見的,死者全身抽搐、口吐白沫,最終脫水而亡……可是還有最狠的,不曉得你們夭知道?」
舒蘭神色一寒,望著少女一刀戳穿擺在身邊的酒桶,一泓泛著酒香的液柱噴出,落在杯裡。
「一杯水、一杯酒,不管哪一杯放了『恨雙絕』都沒關係,喝下去的人不會死,可是五臟六腑將日日如火燒,直到他徹底發狂,自剖肚腸,將全部的血肉掏個精光……」少女笑了起來,拿起那杯酒:「我們來試試可好?聽說藥效很快喔!」
眼看著她喝了酒,又要湊近男人唇邊,舒蘭變了臉色,張口幾乎就要喊出聲來,卻還是硬生生忍住,看著少女將酒餵進了男人嘴裡。男人的眼神依舊的烈,公主望著望著,突然也笑了起來。
少女抬眼望她,卻見公主走向水壺,連杯子也不拿,直接提起將剩下剛好一杯量的水一口喝盡。藥效還沒發作之前,她走向少女,搭住了酒桶。雖然已經離得這樣近,公主卻沒有奪刀救人的意思,她只是笑:「他會受什麼若,我陪。但是解藥,絕對不給。」
緊鎖著眉頭看公主以唇就酒,眼看著她喝下一口,又一口。
少女突地放聲大笑,笑得淚流不止,一邊喊痛喊個不停。舒蘭一愣,男人也一愣,少女則邊笑邊抹淚:「姐姐,你真是癡人。癡得好可愛,癡得好可憐!我剛剛餵他喝的水,除了泥沙和牛羊的糞便之外,什麼也沒有。那是我從水草地汲來的水,根本沒有『恨雙絕』!」
舒蘭臉色一白,向來從容的面孔第一次出現怒意,一聲輕叱就要撲上前來,但是藥效已經發作,她前撲不成,卻掩著肚子開始向後縮。
「很痛吧,我的傷口也跟火燒似的痛得要命,非常瞭解你的心情呢,姐姐。」少女笑著,話聲變得有點虛軟:「現在吃解藥還來得及喔!再拖晚一點,等藥效擴散到全身,大羅仙丹也沒用了。」
公主喘著,臉色愈青,額上的汗水愈聚愈多,咬著下唇已經出血。
「快吃解藥吧姐姐。」少女的笑聲已經變得低微,眼神卻還清明如星:「我明白的,你可以為這個男人而死,但是,你絕對不會讓他比你晚死。」
此話一出,舒蘭神情丕變,立時咬住了自己的左袖珠扣;而少女的動作更快,刀芒閃過,公主的左手已經飛離了她的身體,一泓鮮血在空中劃出了淋瀝的弧線,伴隨著公主終於忍不住的厲聲慘叫。
佇著刀顫危危地起身,藥效發作的公主、還有受制於銀針的男人,都沒有辦法動彈。她走向斷腕,抓下了腕上的珠扣,拖著腳步挪向帳幕的出口。血流在她腳下身後,一直拖曳開去。
還沒能走到帳口,她已經倒了——倒在正好掀開帳幕衝進來的男子懷裡,那是公孫祈真。
「阿奴,這……」書生瞠視著帳內一片狼藉滿地屍首,甚至不敢確定倒在地上的族弟和公主是生是死:「我不放心你又趕回來,聽到尖叫聲——這……這……」
「解藥……在這裡……」將滴著血的斷腕一丟,兩枚珠扣塞進了先生的手心:「還好解『恨雙絕』的藥量不用很多……你拿去放在能喝的水裡,發給每個中毒者……還來得及的,就來得及……」沒來由地一陣心酸,她落下淚來,在暈死之前,只說了兩個字:「撒藍……」
第九章
你從沒說過你會回來,也從沒說過會永遠留在我身邊。
那樣很好,因為你說了也沒有用。這個世界上沒有永遠,那就是唯一永遠的東西。就算這個世界上只剩下我一個人,我也活得下去,一直都是這樣的,我不在意。
我誰也不在意。
「……是啊,阿奴。散藍和述那帶去的水或酒,是一樣的東西喔!其實……說找到對方的藏身地這種話,也是我安排的。」
我為什麼,要為這樣一句話如此慌張?騎著馬奔向大漠,就算只有那麼矮矮片刻閃過的念頭,但我竟然真的、真的想要去追你。
但是我賭你會回來,我的賭運向來是很好的。而且,你回來之後就是單于——既然是單于,怎麼可以讓你失了人民?更何況,『那也是我的東西』。
我賭你會回來,我財你會回來。
但是如果你沒有回來,如果你喝了水、喝了酒、或是兩種都喝了……
細微的聲調隱約,探在發著高熱的額上,是一隻滿佈著厚繭的溫柔大手。
「血流得厲害,這回要是撐不過……」
「撐得過的,她的惡運向來很強。」
我不明白……什麼叫做喜歡?
像皇娘那樣,每日每日對頭一幀愈來愈模糊的人像喃喃自語,是喜歡嗎?像父皇或皇兄們那樣,看到漂亮的宮人,不論男女一律呷玩欺弄,是喜歡嗎?像那條狗一看到我就搖著尾巴興高采烈,是喜歡嗎?像西極宮女那樣纏著我、黏著我,稍微和別人好一些便要發怒使嗔,是喜歡嗎?
我喜歡過,誰嗎?
「幸好,幸好你隨隊還帶著醫生……龍城的醫生,幾乎都被……」
「……不是我帶著,是述那帶著。」男子的笑容滿溢著悲傷、還有幾分嘲弄:「赫連不肯喝水時我就覺得不對。當時本來想過,何不就讓述那和他的百人小隊毒發身亡,少了競爭對手,事情就簡單多了……」
「……但你畢竟去救他了啊……」
「嗯,因為他有用。」男子淡淡一笑:「瞧,馬上就證明了我的想法正確。」
死了也沒關係,能夠達成目的就好。
什麼時候開始這麼想的?在王謙那個老匹夫把我從西極街上撿回去以前,我在做什麼?我是,我是可以為了一枚銅錢殺人的小魔頭。可是為什麼,我為什麼在西極?好痛……肩上的傷好痛……還是……脖子的傷呢?
「今晚若是再不醒……」
「先生你去休息吧,我看著她就好。」
「但是你從回來以後一直沒有好好合過眼……」
「沒關係。也就這個晚上了……」
我想要權勢,一國之君的權勢。
我要擁有一個國家,一個屬於我、可以隨我調動軍隊的國家。
我要滅掉東霖,滅掉那個逼瘋了皇娘、視我及其他女兒為無物、讓我流落街頭的父皇的國家。
但是為什麼?我……根本沒有在乎過那個成天喃喃自語的瘋婆娘、連長相都記不住的臭老頭、街頭流浪的日子有趣得很,我很快活啊……為什麼?我想不起來,我恨的是誰?
「阿奴……」用自己的身體包覆住依舊暈迷不醒的人兒,男子低聲輕歎:
「你還沒正式成為閼氏,捨得就這樣死嗎?」
為什麼,也無所謂了。
如果你不回來的話……
我竟然為了自己以外的人哭了,好好笑……好笑得,不如死了算了……
懷裡的少女突地沒了氣息,男子翻身跳起,僵硬地瞪看那張蒼白的面孔。他的臉色,變得和她一樣白。
「阿奴?」無法置信地再次確認過她的呼吸,他終於忘形地搖晃起少女已經癱軟無力的身軀:「阿奴!阿奴!阿奴!」
張開眼的時候,舒蘭和公孫誠的處刑已經結束。死去的人歸葬大地,活著的人帶著難以撫平的傷,依然要繼續活下去。
「阿奴呢?」
書生搖搖頭,給了不算答案的答案。
一度在他懷裡斷氣,卻又悠悠轉醒。但她是真的活了,還是死了?撒藍兀兒也已經不敢確定。她變得沉默不語、面無表情。能下床走動之後,更常一個人晃出帳篷,坐在看得到遠方地平線的高地,就這樣待上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