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井潔
走過自由路,我停在站牌下等候公車,心裡想著不知道麥田的反應會是什麼。
心裡正在猜想的時候,卻如此靈驗地聽到有人叫著麥田的名字。
起先以為是錯覺,仔細尋找以後,瞥見麥田從對街橫過馬路,即使是他們距離我六十公尺,我仍可從背面知道挽著麥田手臂的女子是卓秋華,他們朝著背對我的方向走去。
也許是看到這樣的景象;也許是又搬回自己的房間,獨自入眠,獨自作惡夢醒來;也許是缺少咖啡和麥田的香煙的藉慰,這些日子,我變得比往常更加鬱鬱寡歡。
連續好幾天避著麥田,一個人坐著公車到不知名的小鎮閒逛。這樣的生活過累了以後,反而麥田躲得不知蹤影,我一個人留在公寓裡,好幾天沒有說一句話。就這樣子,兩個人極有默契玩著躲迷藏。
杜象的文章在鬱悶的心情下完成,和楊教授約好午後三點見面。由於好幾天沒有出門,感覺好像第一次出門一樣。
新的學期開始,三月的校園,陽光恣意灑下,經過湖邊,湖水柔和蕩漾,呈現一片表綠樹林的倒影。
文學院從舊校址搬到新建築裡,建築物就在湖對岸的馬路邊,很高、顏色很沉醉的一棟建築物,只有在水裡的倒影是美麗的。
見了楊教授,他說我瘦了。「打起精神來嘛!年輕人。」
不知不覺地也感染了他精力充沛的精神,和他熱烈討論起除了畫家以外的其他超現實主義大師。
我想節錄一段布續爾的自傳,但是自傳早有人翻譯,他建議我選擇布荷東的宣言。
和他談完話,心情振奮不少。沿著湖邊往回走,心裡做了一個決定,一定要告訴麥田自己的想法,不能永遠這麼躲避下去。
回到公寓大樓,坐上電梯接了七樓的按鍵,隨著指數的爬升,心情也跟著飛揚起來,摸著自己的肚子,有幸福的感覺。
出了電梯,我低著頭在皮包裡找鑰匙,根本沒看到站在門前的人。
「井潔!」
是Cen!我驚訝地大眼盯著他看。「你怎麼知道……」我對著他微笑。
「猜的!想你不在原來的地方,大概就在這傢伙這裡吧!」他露出迷人的笑容。「你好嗎?」
我點點頭。「進來坐!」
「是來告別的。」他直視我的雙眼。「下午要去巴黎,不知道還回不回來。」
他沒有露出任何哀傷的表情。於是我也沒有。
一定有非去不可的理由吧!
「你知道嗎?巴黎香榭大道上立了一座新的凱旋門,我想去看看。」
「過來。」我對他張開我的雙臂,我只想再次擁抱著他,感覺彼此相偎的溫熱氣息,即使是最後一次也罷!
「那麼再見了。」Cen最後對我說。
望著他的背影,我與我的過往道別。
我心裡仍然盤據著Cen的影子,掏了半天皮包,還找不出鑰匙。糟糕!不會是忘了帶吧!
我把皮包裡的東西掏出來攤在地上,梳子、零錢袋、手錶、筆、稿紙、面紙……就是沒有鑰匙。
我—一把它們收回去,突然一條手臂橫過我的頭頂。
我抬起頭來,發覺是麥田,不好意思站了起來,跟在他後面進去。
從他的表情看來,似乎對我生著氣,原本想對他說的話也無從說起。
這些天來,我們從來沒有面對面相視過。「麥田!」我鼓起勇氣叫他。
他只側過頭看我,沒有停下脫鞋的動作。
「我有話對你說。」我直視他冷漠的雙眼。
「現在才說,不會覺得太晚了嗎?」他站直身,凝視著我。
「我……」我低下頭想說。
「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他打斷我的話。
「你知道了?」我沒有想到他原來已知道我愛上他了,那他為什麼沒有任何表示?
「我應該也是父親候選人之一吧!」他接著這麼說。
「什麼?」我根本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
「你不會忘了那一夜的事吧?」他輕蔑地看著我。
我從他隻字片語中,瞭解他指的是我懷孕的事。然而不懂他這麼說的用意何在。
「也許你早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是我、還是剛才那個男子,也許是林寅正也說不定。誰都有可能,你只是想愚弄我們,對嗎?」
我無法置信他會說出這麼惡毒的話,瞪大著雙眼無辜地看著他,流露出哀傷的神色。
「你沒有資格露出無辜的表情,你到底知不知道孩子是誰的?」他對我大吼。
我因他的吼聲戰慄了一下,一句話也不想說,不想爭辯也不想逃避。
他捉住我的手腕,完全喪失理智。"你說,是誰?」
我想掙脫他的箝制,他卻只是更用力地握緊。「如果你真的不知道的話,要求離婚是不可能的,等孩子生下來再做打算吧!」他殘酷地笑著對我說。
我感覺眼淚悄悄滑落下來,我低著頭不敢看他。
他以食指抬起我的臉,蹙著眉頭瞅著我,冰涼的唇貼在我的唇上,我沒有抵抗。
"下賤!"他猛然放開我,奪門而出。
他又誤會我了,而我甚至沒有機會把自己的心意告訴他。
仔細想想他那麼生氣的樣子,也許是非常在意孩子的表現呢!
這麼自我安慰的時候,電話卻響了。接起來一聽聲音,輕易認出對方是卓秋華。
「重濂在嗎?"。
"剛出去了。"
"喔!那麼……"她停頓了一下。"聽他說你懷孕了?」
我沒有回答。
「他似乎非常苦惱呢!這點你應該也知道吧!重濂是很肯負責的人,即使委屈自己受到束縛,即使孩子不是他的,他還是不會拋棄孩子的。"
"他的心情你似乎都很明瞭!"我有點想挖苦她。
她柔媚的聲音依然不改。"我們只不過是互吐心聲而已,我只想提醒你,沒別的用意。"
我掛下電話,沒有辦法繼續忍受彼此猜疑對方的日子,這次無論如何都要問清楚麥田的心意!
害怕失去麥田的心,比失去麥田的日子更難熬,即使這麼樂觀的想法,我的心情也沒有獲得任何放鬆。
第十章
麥田奪門而出的那一夜,我等候他一直等到天明。
他沒有出現,這在平常也是常有的事,我心裡只有難過,沒有感到任何異狀。
接連三、四天,他都沒有回來,我心想大概又避著我不想見吧!
接到他同事的電話,我才開始慌張了起來。他說麥田前幾天約好一起討論新計劃案,但爽約了。
建築師和麥田的老闆也都先後打電話來,有突發的急事找他。
「不知道他到哪裡去了。"我只能這麼對他說。
「真的不知道嗎"他們都會無法相信又追問我一句。
「真的不知道。"我又重複一句。
「喔!"似乎十分不相信,既懷疑我說謊,又隱約察覺我和麥田的婚姻有危機的口氣,就這麼"喔"了一聲,掛電話。
真正覺得事太嚴重,是麥田母親打來電話以後,大概是麥田的同事打電話問她麥田的下落,她才來問我發生了什麼事。
"吵架了。"我只好這麼說。
"怎麼會這樣?放下工作和老婆跑得不見人影,真是死硬的脾氣和他父親一樣,實在太不負責任了,他回來我會教訓他的。"麥田的母親國台語夾雜著,很善良地對我說。
過了一個禮拜以後,仍沒有麥田的蹤影,連父親也打電話來,說了半小時有關夫妻相處之道,互敬互愛、相敬如賓之類的話。
麥田誰也沒有聯絡,就這麼突然消失不見了。
我有興起打電話給卓秋華的念頭,但還沒有付諸行動,她反而打電話來問我麥田的下落。
曾經誇張地聯想他們也許私奔了,如今覺得自己實在荒謬得可笑,心裡卻也鬆了好大一口氣。
四月,麥田離去將近一個月。春天明顯的來臨,臥房裡杜象的畫已經換下,我把拼好的《維納斯誕生》表框,掛在原來掛杜象的畫的地方。
發覺生活真的應驗了自己曾說過的一句話,害怕失去麥田的心比失去麥田的日子更難熬。
夜晚不再作惡夢了,而我依然想他,好像想一個正在作戰的丈夫,隨時有他不再回來的心裡準備。
孩子很好,每個禮拜去看醫生時,他都笑笑地對我說。
小弟似乎從父親那裡得知消息,突然有一天來找我,說是要帶我去東海兜風。
他的車裡面,還是只有一卷陳升的錄音帶,別無選擇地一路上反覆聽著他的歌。然而,每次聽到《最後一盞燈》這首時,眼淚總是有奪眶而出的衝動。
從小弟那裡探聽到,父親對我的婚姻仍十分樂觀,他認為夫妻爭吵是常有的事。而小弟好像每次都和父親有相反的感想,要不然,他也不會特地帶我出來散心。
四月的東海牧場的草原,像正吹奏著韋瓦第《春》的奏鳴曲一般。
一、兩個和我心有同感的學生就坐在樹下寫生,天空藍得很高很高,我的心像雲一樣靜止。
回程的路途,我開著車窗不斷向後望,風吹亂了我的發,遠處的景色變得不可捉摸,只剩下不斷流曳的線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