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文 / 井潔
最後決定先離開這烏煙瘴氣的地方再說。我把西裝外套脫下,蓋在頭上,準備以跑百米的速度衝到對街。
行經馬路的一半時,奇跡似的有人幫我撐傘,我們一起跑到對街的騎樓,我拿下西裝外套,正要對他說些感謝的話時,卻驚愕地發現原來是那株長頭髮的水仙花。
我把懸在嘴邊的「謝謝」說了出來,拍了拍有點濕掉的裙子和上衣。
「既然要等雨停,我們到那間咖啡店坐坐,怎麼樣?」雖然是詢問的語句,但從他口裡說出倒更像命令。
我望著滿佈烏雲天空,明白雨一時不會停,但心裡卻不願和他一起喝咖啡。
我一定是把我的感覺寫在臉上,因為他接著笑一笑地說:「我以為兩個人一起等雨停,總比一個人有趣多了。」
「但有人喜歡一個人等雨停的氣氛,最好不要旁人干擾。」我脫口反駁他。
他臉上閃現一絲驚奇的色彩,隨即又恢復常態,像一隻尊貴的獅子般,拍掉他藍色西裝上的水珠。「你說得很有道理。」他說。
我反而不好意思起來,想到他剛剛幫我撐傘,我改變語氣溫和地對他說:「現在似乎不是一個人等雨停的時機。」
我跟著他走進那間咖啡廳,裡面瀰漫著咖啡的醇香和巧克力餅乾的味道。
我們選了一個靠窗的位子坐下,都點了卡布基諾咖啡;兩人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只是靜靜地望著窗外流瀉下的雨。
他首先打破緘默地說:「聽說你與陳重濂結婚了。」
「你怎麼會知道?」我十分驚訝,懷疑地問。
他嘴角牽動了一下,理所當然地說:「秋華告訴我的,她還埋怨你們怎麼沒邀請她。」
卓秋華就是麥田前任的女朋友,那位窈窕嬌柔的女士。
「我們沒有宴請任何賓客。」我說,心裡卻納悶麥田是怎麼跟她說起我們的婚姻的。
「我對文藝界一直是陌生的,買下出版社以後,就希望能跟這方面的人士多聊聊。」他轉移話題,要求我談談我的工作。
「我只不過是小小翻譯員,這方面的事,不應由我來告訴你。」我直截了當地告訴他,我無意談論自己的工作。
「你這麼謙虛,那我不就成為土財主了嗎?」沒想到他還滿有幽默感。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說。
「你似乎一開始就對我懷有莫大的偏見,直覺地討厭我,是嗎?」他直視我的眼睛,銳利的眼神讓我來不及閃躲。
我只有露出無辜的模樣,瞅著他說:「有嗎?」
「和你談話真的很有意思。」他收回目光。「不過,我還有事情要辦,無法等到雨停。」他站起來對我說:「我先走一步。」
微笑地對他點點頭,看著他走出咖啡廳的背影,我心想,他也許並非是那麼自以為是的傢伙吧!
他撐著那把黑傘走出騎樓,在雨中回過頭對著窗內的我揮揮手。
也許,他才是那個喜歡獨自等雨停,而不希望旁人干擾的人呢!我心裡這麼想。
如果遇見林寅正是純然的巧合,那麼回家以後聽到卓秋華的電話留言,算不算是巧合呢?我並不想分析。
好不容易雨停,趕回家以後,發現電話答錄機紅燈閃爍,放出來聽,才知道是卓秋華的留言。
內容不是單純問候的話,而是和麥田約定時間地點。
「有要事詳談。」她這麼說。
我心裡感到有點沮喪,好像麥田背著我做出我不知道的事一樣。
然而,就算是又能如何?畢竟我們之間已約法三章互不相侵,就算他們暗通款曲、舊情復然,也不干我的事呀!
然而,心裡沮喪的程度,卻沒有因為這麼想而有所消滅。
後來,麥田知道她的留言以後,並沒有特別對我說什麼,直到約定的時間來臨,麥田並沒有出門,我內心那種不可言喻的沮喪,才因而煙消雲散。
第六章
十二月一來臨,冬天也悄然降臨,馬格利特的文章譯完了以後,在一個陽光稀少的午後,我又到學校去找楊教授。
行經文學院,屋前的落葉有如地毯般的覆在泥地上,踩在上頭,沙沙作響;所有菩提樹都只剩光禿禿的枝頭。
和楊教授商量的結果,接下來決定選擇杜象的文章。在他的辦公室內,有好幾幅杜象的畫,他送給我其中一幅《巧克力研磨器第二號》的複製品。
回家以後,我把它掛在自己的臥室裡,然後把那幅《風聲》收起來,還把藍色風鈴拿下來,換上以前莉送給我的橘色小風鈴。
因為我希望冬天能夠充滿著溫暖的橘色氣氛。
麥田到埔裡視察地形已經過了三天,因為天氣實在太冷了,他一整瓶的CHIVAS威士忌被我喝了四分之一。
每天早上喝牛奶的習慣變成喝咖啡,白色的奶精緩緩倒在褐色的咖啡上,就像遠征的船航行於海上所泛起的長形漣漪那般令人振奮,杜象的文章也因此譯得很成功哩!
偶爾,我也會在午後不想工作時,開始胡思亂想,曾經接到卓秋華打來找麥田的電話,似乎真的有什麼重要的事!我想。
告訴她麥田到埔裡去了以後,就再也沒有打來了。
麥田離開的第四天晚上,午夜十二點時,我到附近的便利商店一趟,買了奶精和一隻黑色的鉛字筆,回來的時候,就發現他坐在白色的沙發上。
感覺好像很疲累而沉沉睡去,他的臉埋在柔軟的沙發內,雙手交疊在胸前。
我出神地盯著他微蹙的眉,和薄薄緊抿的唇,心裡滑過一種異樣的感動,大概是太久沒見到他了吧!我這樣告訴自己。然後因為擔心他著涼,才拉拉他藍色襯衫的衣袖,叫他起來。
先是睫毛眨了兩下,眼睛才緩緩地睜開,看起來一臉恍惚的樣子。
「會著涼的!到裡面去睡吧!」我說。
「游泳池可以建了!」他露出癡醉的笑容,完全牛頭不對馬嘴地回答我。
「真的?」我也露出笑臉。「我以為你明天才會回來,一定是急著想告訴我這個消息,對不對?」
他沒有回答我,只是搔搔頭傻笑著。
「很累吧要不要到裡面去睡?」我溫柔地對他說。
「想先洗澡。」他站了起來伸個懶腰,便直接走進房裡。
他洗了澡出來,拿著毛巾擦著濕淋淋的頭髮的同時,我也已經煮好了熱開水,泡了一杯咖啡。
客廳裡瀰漫著咖啡的香氣,我坐在沙發上,翻看好幾天前的報紙。
「肚子餓了嗎?」我抬起頭來發現他打開冰箱。
「有點。」他說。
「我炒飯給你吃。好不好?」我問他。
「好呀!」他高興地說。
火腿加上蛋和少許蔥的炒飯很快就完成了,我安靜地坐著看他津津有味地吃著我做的炒飯,心裡突然有一股奇異的幸福感。彷彿為了證明這只是內心無意義的幻想,我打破沉默地說:「你知道嗎?卓秋華打過電話來,似乎是有重要的事。」
他抬起頭來看了一下我的眼睛,面不改色地回答我:「我知道!她後來聊絡上我了。」然後繼續吃他的飯。
這樣一來,反倒是我疑心地想探他隱私似的,於是我又沉默下來。
後悔自己破壞了剛剛和麥田相處的和諧感,我沒趣地回到自己的房間。
不必穿著毛衣出門的難得的好天氣裡,決定去找莉和那只掃把狗。到她家的時候,老虎說她們到附近的小學遛達去了。
夕陽溫暖而且柔和,就像臥房掛的橘色小風鈴,風也只是溫柔地吹著;找到莉時,她正在操場西邊的看台上。
她綁著一隻馬尾巴,仍然穿著那件薄薄的綠色風衣,眼神凝視著不知名的遠處,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直到我坐在也身旁,她才轉過頭對著我微笑,露出嘴角旁可愛的笑窩來。
她並沒有刻意問我為什麼來找她,我們只是靜靜地坐著,一起望著天邊的霞光;隨著風速變化的幻影,就像欣賞一位印象派的畫家在我們面前展露才華一樣。
掃把狗的叫聲從遠處逐漸傳來,它興奮地跳上莉的大腿,熱情地舔舐她的臉。
「好像變得不一樣了!」我摸摸狗狗的頭,從袋子裡拿出兩顆青龍蘋果,一顆給莉,一顆逕自吃了起來。
「對呀!掃把狗現在和我是一國的哩!偶爾還會和老虎作對呢!」她得意地說,一邊還咬了一口蘋果給狗狗吃。
「手好了吧?」我問。
她點點頭,然後把掃把狗放下,任它隨意奔跑,直到它消失在我們的眼前。「我們也到操場上走走吧!」莉這麼說。
雖然是冬天,小學的操場仍然是一片綠油油。我們從橢圓形尖的一頭走起,一邊走就一邊聊了起來。
「你以前打過棒球嗎?」莉平伸著手臂,閉上眼睛,彷彿在感應風的脛動,突然問我說。
「從來沒有,我在學生時代對運動總是一竅不通。」我說。
「真可惜。」莉睜開眼睛對我說:「不過,我也不算打過棒球啦!因為學生時代,女孩子總是只能打壘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