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靳絜
冷靜的聲音終於使他放棄安慰她的念頭,他悄然下樓。
閒氣,唐淨非對自己一笑。媽媽必然也受過類似的閒氣吧?她必然也吞下了這些閒氣。
下意識地,唐淨非從領口裡掏出項練墜子,摸了摸那只心型墜子,她把蓋子打開,一朵紫蘿蘭映入了眼簾。
巴黎幾乎可算是丁禹的第二故鄉了。她的童年是在這裡度過的。祖父長年旅居法國,未免孤單寂寞,於是,她在六歲時被接了過來,和奶媽及奶媽的兒子一起。
承歡祖父膝下,她受的是歐式教育,十四歲那年才隨祖父返國定居。二度赴法,她又住了三年。那次她是與新婚夫婿汪興文去度蜜月,汪興文隨即在丁氏企業的法國分公司擔任總裁。丁禹在法國生下汪洋。
她的美貌、教養和熱情的性格,使她在巴黎的華人社交圈裡享受極高的聲譽,同時也受到法國上流社會的青睞。汪興文雖是初到巴黎,但在賢妻的輔助下,很快就站穩腳跟。若不是幾年後丁禹的父親中風,她絕不會匆匆隨汪興文返國。回國後,她在長年的平凡生活中感到極度的煩悶,這使得她更懷念在巴黎居住的那段歲月。
這次重逢巴黎,為期只有一個半月,但才來幾天,她已經興奮十分。拜會舊識、結交新知,活動雖繁忙,她還是獨自一人把當年的遊蹤重訪一遍。
興奮消褪後,她才發現自己此番重返巴黎的心情已不同於當年。
汪興文是典型的事業型男人,他一點也不瞭解妻子心靈深處的變化。她也不曾與他談心,幾十年都過去了,現在更沒什麼可談的。
昨夜她接到馮國琳的電話之後,心情益發地沉重。
汪興文卻是難得地興奮了一晚。今晚,他在巴黎的展示中心成功地舉行了揭幕儀式。丁禹本身就是個廣告。展示中心負責供銷業務的人員已忙得不可開交。
雙人房裡,他一見剛沐浴過,穿著華麗睡袍的妻於便情不自禁地上前,給了個不常見的熱情擁吻。
她輕輕將丈夫推開。
「你今晚的表現真是令人驚艷。」他不在意她不著痕跡的拒絕,到酒櫃旁倒了兩杯酒又回到她面前。
接過酒杯,她依然不語。
「為我們的理想逐步實現,乾杯!」他仰首,將酒一飲而盡。
她只啜了一口,放下酒杯。
「你心裡除了事業、理想之外,還有什麼?」
她哀怨略帶嘲諷的語氣令他不由一愣。
「公司取得新的成就,你不開心嗎?」見她愛理不理,他又說:「我看你是太累了,早點休息吧,過兩天沒那麼忙的時候,我再陪她四處走走好了。」
「多謝關照。」她冷笑。「你還是忙你的事業吧,不必多費心思在我身上,我不過是你手上的一隻棋子──從前是,現在也是。」
他聽得莫名其妙,不明白自己究竟哪裡又得罪了一向瞥扭的妻子。但他依然陪著笑臉:「別生氣了,早點睡吧。」
這一夜,夫婦倆都難以成眠。
唐淨非已不止一次有被人偷窺的感覺。住進汪家不久,她就感覺到有人在偷窺自己。
她害怕,也不怕。不怕是因為她知道汪家的秘密;害怕是因為她不知道自己可以承受多少。她無法預估傷害的程度。
她擅自使用了一樓大廳裡的名琴,丁禹專用的琴。
不記得這是第幾次了,每每當她坐在這架鋼琴前,陶醉在美妙音樂的遐想裡時,一種被窺視的感覺便莫名其妙地襲上心頭。
夜已深,汪穎已入睡,汪洋尚未返家。她不怕吵醒任何人。
鼓足了勇氣,她回頭。果然,這回她確定客廳面對花園的那道落地窗外,站著一個人,那張泛白的臉孔,在壁燈的微弱光線下,只能看出大概的輪廓。
她不想躲避,緩緩朝那人走去。那人也不走,盯著她看的雙眼隨著她逐漸靠近而變得更加閃耀。
她隨著透明玻璃,將心型墜子掏了出來,放在衣領外,確信他看見了。
那人的臉孔倏地僵住,看起來更白得嚇人。
就在這時,大門口亮起的車燈教那人倉皇跑開。
唐淨非就這麼佇立不動,她終於看清楚那個人了?是他嗎?
「啊──」
突然靠近的人影嚇得她驚喊出聲。
「淨非,是我。你怎麼啦?」汪洋立刻抱住她,發現她的身子抖得厲害。
「你嚇著我了。」她沒淨脫他的懷抱,此刻她的確需要一個擁抱。
「我以為你知道是我回來了。」他拍拍她的肩。「你這麼晚還不睡,不是在等我啊?」
「我沒有你那種自作多情的習慣。」她輕笑一聲。「前兩天陪馮國森去看了部恐怖片,害我睡不著。」
他一聽就鬆開她。
這個動作意味著抗議,她不介意。
「汪洋,你家還有什麼人是我沒見過的,對不對?」
他一驚,剛才停車入庫前他彷彿也看見一個黑影。
「你看見什麼了嗎?」
「我總覺得這屋裡有人在偷窺我。」
「你別多心。」他有些慌,也有點不忍。「我家沒有鬼怪,不會有人傷害你的。」
她知道他不願說真話,便不再追問。
「是嗎?那大概是我看了恐怖片留下的後遺症。」停了停,她關心地問:「你忙到這麼晚才回來,趕快去休息吧。我也該回房了。」
才走一步,她就被他拉回懷裡。
「我沒空陪你去看電影,你得補償我的精神損失。」
「你這是什麼邏輯?」
「我不想跟你研究邏輯,只想吻你。」
她依然沒拒絕他隨即而來的吻。
「你愛上我了沒?」
「沒。」
「那我還要吻。」
夜深沉。
一彎新月高掛夏日夜空,微弱的光顯得渺茫。此刻的汪家花園是一片漆黑。
但這黑暗的世界裡存一個孤獨的靈魂在跳躍,他瘋了似的在偌大的花園裡狂奔。
他早已被判定是一個瘋子,可悲的是,他的靈魂並沒有死。他時而痛哭流淚,時而狂歌癡笑;時而清醒有如正常人,時而膽怯如一隻小貓。更多的時候,他活在自己幻想的世界裡。
他已在花園裡徘徊了幾個鐘頭,今天那個照顧他生活起居的年邁傭人似乎病了,因此以為他正安靜地在自己房裡睡覺。
剛才他看見那個心型的墜子了。
阿蘭,我的阿蘭……
他在嘶喊,他在狂奔,樹枝劃破了他的臉、他的手臂……
「根伯,你怎麼讓孟唐叔叔跑出小樓呢?」
汪洋隔天早上無法按時到公司去,他在小樓裡等到了家庭醫師林永順。聽見醫師說丁孟唐身上的傷無大礙,他這才略帶責備地問著老傭人根伯。
「唉,少爺,都怪我睡得太沉了,老啦,耳朵也不管用了,可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啊。」根伯自責不已。「我不曉得你孟唐叔叔會自己溜了出去。我昨兒夜裡聽見哭聲時,才看見他跪在地上,一臉一身的刮傷……」
「別說了,根伯。」汪洋打斷老人的絮絮叨叨。
昨夜他聽見花園裡有異聲,看來是孟唐叔叔又不清醒了。他現在只擔心唐淨非恐怕是看見過家裡這位精神狀態異常的長輩了。
「根伯,去把窗簾拉開,窗子也開一點。我不是叮囑過你,要保持屋內空氣流通嗎?」
「你孟唐叔叔不肯。」
「你去開開吧,他已經睡了。」
床上的丁孟唐已經睡著了。可瘦弱的身體蜷曲著,雙拳緊握,顯然睡得很痛苦。
「汪洋,我回去了。有什麼狀況你再通知我過來。」
林醫師收拾了醫藥箱便要告辭,他不多言,與汪丁兩家熟識多年的他,知道丁孟唐的狀況。
丁孟唐就是丁禹奶媽的兒子,比丁禹只大幾個月。他的父親曾是最得丁禹父親信任的管家。丁禹尚未滿月,母親就去世了。丁培達不放心將幼女交給別人帶,結果是孟唐的媽媽一手帶大了兩個孩子。當年丁禹赴法陪伴祖父,條件就是得把她離不開的「奶哥哥」和奶媽一起帶走,那正是一段孽緣的最初。
「林伯伯,我送你。」汪洋暫將煩惱拋在一邊,禮貌地送客。
唐淨非早就猜出丁孟唐獨自住在離汪家三層樓洋房有一段距離的這幢小樓裡。
她趁根伯離開之際摸了進樓,進了丁孟唐的房間,輕輕走向他。
他的睡顏看起來很痛苦。
她審視那張泛白的面孔好半晌,俯身拾起掉在床邊地上的一本書,取出夾在書裡半截露在外頭的照片。
泛黃照片土是一位含羞帶笑的女孩。唐淨非知道那女孩就是自己的媽媽。
她的五官裡,只有一雙眼睛酷似媽媽的。媽媽不是在對她微笑……「啦」地一聲,她將照片夾回書頁裡,合上書。
丁孟唐仍在昏睡,可渾身開始顫抖,臉上的肌肉一陣抽搐,嘴巴微微嚅動。
「阿蘭,你別走……別丟下我!阿蘭……」
唐淨非把自己的雙手伸向他,他握牢之後張開了雙眼。
「阿蘭!你是阿蘭!」
唐淨非任他抱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