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靳絜
「『我跟你好了很久』?哼,我老母說,真的假不了,想假也假不久;說我喝醉之後求婚的對象才是我真正愛的人,因為人在醉倒的時候會忘記『陰謀』,會真情流露!何旭敏,天知道我跟你『好了多久』!天知道我總共只有兩次企圖摸一下你手背的紀錄,還被你恐嚇過要告我性騷擾!」
「現在再提這些事已經沒意義了,你還是先讓我知道,你媽為什麼指名要我去探視她?如果這是糊塗求婚記的餘波,那就恕我不能再趟這渾水,我不能去看她。」
「我敢打賭,她要你去絕不會有什麼好事,但是如果你不去,她一定會罵我。」
「你活該!」
「我一點也不喜歡這種提醒!」
儘管他又換上怒顏,但她仍能從他的眼神中看出,他對他老母的這類責罵其實只有很低的心理承受能力——他其實很怕老母難過,幾乎事事都依她,除了結婚這一樁;但即便不想結婚,還是不敢對老母明說,還是得想盡辦法安撫她。這使她對兒子成家一事,雖是年年沒把握,倒也天天有希望。
他事母至孝,雖然常在背後罵她。
「其實我也猜得出來你媽要我去的目的。她一定又想在我身上下功夫,要我推翻求婚只是玩笑的說法;她已經認定那不是玩笑。」
「用她那個超低能的腦袋認定出來的。哼,愈老愈賴皮!還好那晚我是向你求婚,我要是在酒廊裡喝醉,向個公主求婚的話,她敢這樣認定嗎?」
這話教她來氣。
「如果依你的品味等級來看,發生那種情形的可能性其實比較高。如果真的發生了,根本不用你媽認定,戒指給了誰,誰就是你老婆。」
「媽的,你說夠了沒?我知道你不屑我,但我也沒真當你是夢中情人耶,拜託你去看我老母,是不想害她不高興。你都還沒答應幫我忙呢,就又挖苦諷刺了我一頓。去不去,一句話——去,我謝謝你,不去,拉倒!」
「本來我是願意幫你這個忙的,既然你這麼說,那就算了。」
她又抬眼看牆上的鐘。
「不准看鍾!我講過了!」
「那我看自己的『大概表』總可以吧?」她低頭看左手腕上那個只有三根針的表面。看完又站起身,將手抬高到他眼前:「你幫我確認一下,是不是再過十分鐘我就可以下班了?一個數字都沒有,我怕自己一時心急,看走眼了。」
「媽的!」他看都沒看一眼就推開她的手。「好,你了不起!我現在就求你,何旭敏,我求你答應我,等會兒下了班就跟我一起去看我老母!」
「很少有人能像你這樣,以恐嚇的語調要求別人救你的命。」
「你——」
互瞪片刻之後,他緩和了臉上的線條,不再出聲,眼底又是那種害怕老母責罵的無措。
「好吧,我答應你,只附帶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讓『Joe』跟我們一道去。我猜你媽一定會以為他是我男朋友,相信以後你就可以不必再求我去看她了。」
他好半晌沒回答,眼底是她難得見到的嚴肅。
她拿起話筒:「答應嗎?答應了我就打電話給Joe,求他陪我去。」
「你不用求他!我也收回對你的請求,你隨時可以下班。」
語畢他就走出辦公室。
「何釗今天給了我電話,要我跟貴公司一位叫高毓君的小姐聯絡,約時間談上電視的有關事宜。」
「聽說了。她是流行服飾部門的採購主任,外型亮麗出眾,對服飾極有品味,口才也好。何釗要她上電視,為公司形象代言跑第一棒,一點也不令我意外。」
「我最屬意的第一棒人選還是何釗本人,可惜沒能說服成功。」
「他有自知之明。」
雖是自家的飯後閒聊,何旭敏的意興闌珊看在趙子揚眼裡,卻有些不尋常。
「你已經悶悶不樂了好幾天,舅覺得很奇怪,是不是遇到什麼麻煩了?」
她聳肩代答,沒想說麻煩從來沒離開過她。
「很反常喔,平常你跟我講話時總是眉飛色舞,雞毛蒜皮的事都能被你形容成每日頭條,現在怎麼變得這麼安靜?」
「可能是『Mondablue』吧。」
他在此時移位到她身旁來,伸臂攏了下她的肩。「你是不是該談個戀愛了?」
「你跟我談。」
他朗聲笑。「別告訴舅說沒有男生追你,你呀,一定是眼光太高了。舅沒冤枉你吧?」
「那要看你怎麼定義『眼光太高』。如果要求男朋友要成熟穩重、溫柔體貼、用情專一也算眼光太高的話,那我的眼光是太高了。」
「條件是不苛刻。外表呢?有要求嗎?」
「外表?過得去就好。」
「怎樣算過得去?」
「像舅這樣就叫過得去。」
他又一次大笑。「寶貝,你的要求也太高了吧?」
「跟舅開玩笑的啦,你如果叫過得去,那我們公司裡的男生不是每個都叫過不去了嗎?」
「別人我是不清楚不過何釗絕對不叫『過不去』。」
一提起何釗,她又顯不悅。
「他才該叫『過不去』哩,成天跟我過不去,跟任何人都過不去!」
「怎麼啦?原來你的悶悶不樂跟他有關。」他變得擔心,也想起自己的疑問,「旭敏,也許是我多心了,但是我總覺得,自從我們刻意對他隱瞞彼此的親屬關係,卻不巧地被他誤以為我在追你之後,他幾次跟我通電話的口氣都不是很客氣。他——」他小心翼翼地停下,期待她願意主動吐露點什麼。
她先是看看他,後來便改變坐姿,不再靠著椅背,兩手肘支在膝蓋上,兩眼盯著自己十指交握的手,還是保持沉默。
通常這種姿態意謂著她正在思考,於是他靜不作聲。
「舅,」她終於開口了。「我有點想辭職不幹了。」
「哦?什麼原因?」
「說不上來。」她又沉吟片刻。「自從何釗鬧出求婚的笑話之後,我覺得自己和他之間的關係變得很不融洽,現在我工作做得一點也不愉快。他說話、處事的態度和以往沒什麼兩樣,可是我卻無法像從前一樣那麼能夠接受。」
她停下,看了什麼也不問的舅舅一眼,自願往下剖析:
「也許是因為我在無意間發現了,他也可以有溫柔的眼神,可以有浪漫的口吻吧。」她腦海中浮現了何釗向自己求婚的一幕——
他突然拉住她,接著拔下自己手上的紅寶石戒指,不由分說地就將之套上她的手指;舉止瘋狂得令人錯愕,在他抱住她之前,她捕捉到他眼底的溫柔,身邊隨後便響起他低低的,只有她能聽見的浪漫嗓音——你才是我的夢中情人。
「為什麼他平日裡不是這樣的男人呢?」她自言自語般問著,揪結的眉頭透出為何釗惋惜的意味。「他把自己浪費了。」
外甥女這種恨鐵不成鋼的心態頗值得玩味。趙子揚思索片晌後,試探地問:「如果何釗是個成熟穩重、溫柔體貼、用情專一的男人,你也許不介意跟他談個戀愛?」
她先一愣,然後聳聳肩,整個人又靠回椅背上,恢復了正常口吻:
「他在工作上是成熟穩重的,在他老母面前是溫柔體貼的,跟每一個女朋友獨處時是用情專一的。」她沖舅舅嘻嘻一笑之後,用無比嚴肅,又隱約藏著委屈的語氣說:「他把自己所有的事都告訴我,卻從不過問我的私事;我替他賣命工作了兩年,他也只知道我是個獨生女,是個生活愉快得教他嫉妒的人。」
「哦,所以他不知道你外婆有個『晚子』,不知道你有個『舅』?」
陪舅笑了笑,她的神情柔和下來,問:「舅,舅媽過世都兩年了,你還不考慮為自己找個新的伴侶?」
他眼底閃過一絲傷痛。車禍奪走了他的愛妻,這是心中永遠的痛。
「我忘不了你舅媽。」
「你還不到四十歲,舅媽不會忍心看你孤獨一輩子的。」
「那她托夢給我呀,逼我再去娶個老婆,如果她這麼做,我就依她。」
他說得幽默,她卻聽得眼眶發熱。
「舅,老天不該這樣對你,你是這麼好的男人……」
何釗的老母盼了一星期都盼不到他帶何旭敏來見自己,一氣之下便和大女兒、外孫、外孫女搬到大女婿一直空著的大房子居住;還對何釗說,從此以後他不必「偶爾」陪她吃頓飯,她再也不想看見他。
又過一周,在何大姐無數次要求之下,何旭敏利用週日上淡水探望老人家來了。
「何伯母,你怎麼自己來開門?你身體不舒服,不是嗎?」
一見何釗老母,她就知道何大姐騙了她,老人家臉色紅潤,根本不像有病。
「我女兒帶孩子出去玩了,家裡只剩我一個人,我不來開門,你怎麼進來?」笑容燦爛如太陽。
「喔。咦?你的手上沾了什麼?」她發現何母雙手滿是白粉,不由面露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