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靳絜
嗯嗯嗯、喔喔喔地,花了一個多鐘頭的時間,她滿意地合上所有的書。
「謝啦!」抱起那一堆書,她要回家了。
「站住!」
「幹嘛?」她在房門口回過頭。
「陪我去打球。」
「打球?你不是要準備考試嗎?」
「我剛才也在準備考試呀,你幹嘛來打擾我?」他沒好氣地瞪視眼前的自私小人。
「我現在想去打球,你得陪我。」
「好嘛,那我先把書拿回家,待會兒在樓下等你。」她一溜煙回到四樓。
職校的籃球場邊,韓彥瑤喘吁吁地坐在地上看他練球。她體力沒他好,兩三下就不行了。
「尹仲堯,你幹嘛考研究所啊?」
「不行啊?」
「那尹大哥當初畢業怎麼不考,一下子就去當兵了?」
「他考托福,準備留洋。」
「那你幹嘛不留洋啊?」
「不行啊?」
「隨便問問,你那麼衝要死啊?」她白了他一眼。
「唉,你聯考不會有問題吧?」他運球經過她面前時間了一句。
「不會。」
那麼有把握?「想讀哪所學校啊?」
「隨便。國立大學優先考慮是一定的,學費便宜嘛。」
「尹伯堯是台大畢業的,你不想上台大嗎?」
「他台大畢業關我屁事啊?」
漂亮!他一個遠投——中了!尹伯堯想放洋也關他屁事!
人一爽,身手也矯健了,他一連進了好幾個球。可以收手了,他抱著籃球走到她身旁坐下。
「我聯考那兩天你要不要來陪考呀?」她的口氣聽起來像是他應該很想去,而她呢,也願意給他機會似的。
「你想要我陪啊?」
「才沒呢。」她好跩喔!「不過,你考大學的時候,我去陪你了耶。」
陪他?陪尹伯堯才是真的吧?討人情討成這樣,厚顏——無恥。
「我不一定能陪考,現在說了也不能算數。」他很認真地說。
「哦?為什麼?你為什麼說不一定?」她有一點點緊張。
「那得看我考不考得上研究所,考上的話我可以考慮去陪考,反正閒著也是閒著。要是沒考上呢,我就去當兵啦,小姐。」
「那你想辦法考上就是了嘛!」她說得臉不紅氣不喘地,好像他可以自己閱卷似地。
「我爸媽都沒要求我一定得考上,你憑什麼要我想辦法?」他斜睨著她。
「憑我陪你考過!我不管,說什麼你也得陪我去,我先跟你說喔——我只打算考這一次,你要是不陪的話,那你不是永遠欠我一次?我不甘心!」她賴皮的時候就會像現在這樣,恨不得將他的鐵臂搖斷。
什麼爛債一筆!有人像她這麼算的嗎?
「你發什麼愣啊?說話呀!」
「說什麼啊?」
「說你會去陪考嘛!」
「我——好好好,我陪!我陪!」賠得還不夠慘嗎?
尹仲堯失蹤了。
六月中旬,畢業典禮過後沒幾天,他就跟幾個同學登山露營去了。
「仲堯啊!我的兒呀!」尹母已經在家中痛哭流涕一下午了。
「尹太太,你別再哭了,吉人自有天相,仲堯福大命大,不會有事的!」
陪在一旁的韓母不斷地安慰著,但她心裡也覺得不踏實。
「這孩子也真是的!像平常一樣去打打球、彈彈吉他的,不是很好嗎?沒事跟人家去登什麼山、露什麼營的幹什麼啊——」尹母拿著手帕邊擦眼淚邊數落。「這下好了,我辛辛苦苦把他拉拔到這麼大,大學畢業了呀!他要是就這麼、這麼——你教我怎麼能不難過、不傷心啊……。」
韓母沒能再勸她什麼了,只能時而拍拍她的肩,時而在屋裡來回踱著步。
尹父和接到消息從部隊裡趕回來的尹伯堯已經去了派出所,到現在還沒回來呢。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每個人心中的恐懼隨之一點一點地往上爬升,魂飛魄散、六神無主。唯一能做的事只是等待。
韓彥瑤坐在書桌前,她應該是要專心地準備畢業考的,可是她已無法專心。
她此刻心中只惦記著一個人——尹仲堯。
他會不會就這麼一去不回了?不,不可以的!他不可以這樣丟下她,絕不可以!他怎麼能在將她整顆心佔據了之後,又永遠地離開她呢?他真是可惡極了!她小時候,他總是對她若即若離,三分關心,七分嘲弄,教她想不討厭他都很難。可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漸漸不討厭他了,甚至還有點喜歡他、有點崇拜他、有點依賴他,他在她心中的份量,就這麼一點一滴地累積,由點而線而面,不知不覺中,把她的一顆心填得滿滿、滿滿的。
他會回來吧?他還欠她一次,她還等著他陪考呢。快點回來吧!她要告訴他,她想讀台大,因為他考上了研究所,她想跟他讀同一所學校。她可以為他鬥志高昂,可以為他發憤用功,可以——可以讓他抱她、吻她。
焦急的淚水自她眼角串串流出,雙手合十,她無語祈求上蒼保佑,保佑尹仲堯乎安歸來。末了,她在心中起誓:如果他平安回來,那她長大了之後要嫁給他。
尹仲堯和同學在山上才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就被淅瀝嘩啦的雨聲吵醒,警覺性高的他一躍奔出帳蓬外,只見大雨如水柱般傾瀉,打得草木東倒西歪,他們所在的周圍頃刻間水流成河。
「趕快下山!」同學中一人喊著。
「這附近應該有地方可以躲雨,我看暫時還是不要下山的好。雨這麼大,我們離山下又遠,如果硬要下山,難保不會遇上土石坍塌,太冒險了。」尹仲堯冷靜地分析給大家聽。
「我看就聽仲堯的好了,他說得有道理。」
果然,他們才走了幾步,就已舉步維艱。山區不比平地,任何危險的狀況在這樣的豪雨中隨時都可能發生。路面濕滑,一不小心就會被泥漿衝下山谷,喊破喉嚨也不會有人聽見。
拿著地圖,幾人在一片鉛灰色的週遭摸索著前進的路,湍急的泥漿滾滾直流過他們的腳下,強勁的流勢主導著他們的方向。尹仲堯緊咬著牙根,奮力抗拒著,只恨身邊沒有東西可以幫助他穩住腳步,伸手無一可供支撐的物體,重心稍一不穩便會跌落泥漿。
他不由更加戰戰兢兢,幸而有強大的意志力支持著他,讓他能數度化險為夷。
幸好,不遠處終於出現了一間小房子,看起來像是有人居住的,敲了門之後,屋主收留了他們。
「少年仔,」阿伯操台語問他們:「颱風要來了,你們不知道嗎?」他給了每人一杯熱茶,關切道。
「阿伯,我們從台北出發的時候,沒聽說有颱風要來呀。」
「對啦,這個颱風說來就來,來得好快。」
「阿伯,你可以告訴我們怎麼走可以回到大路上嗎?」
「大路啊?從我這到大路要走一兩個鐘頭呢,現在在下大雨,不要出去比較安全啦。」
「阿伯,可以借你的電話用用嗎?」
「電話啊?電話這時不通了啦,連電都沒啦。我們這裡只要一碰上颱風,不管大小,一定會斷電的啦!我看要修好也沒那麼快,你們就先待在我這裡,等雨停了才看看啦。」
幾人謝過阿伯。阿伯好心地又去煮東西說要給他們吃。
「看來我們計劃得還是不夠周詳,要不是遇上阿伯,下不下得了山還不知道呢。」
尹仲堯劫後有感而發。
「下是一定下得去,只是不知道是自己走下去的還是給人抬下去的。」
一句話聽得幾人啞口無言,面面相覷,心中莫不感慨萬千。要是這次就這麼掛了,家人朋友不知要如何傷心呢。他們才剛畢業,似錦前程等著他們,如果就這麼英年早逝的話,怕是自己也不甘心吧?
不過,如果今天下午他們還下不了山,家裡的人就會開始擔心害怕了,因為這裡一定已被列為災區。也許家人情急之下已報了警,那麼救難隊員不久就會到了。
※※※
韓彥瑤在教室裡如坐針氈,好不容易挨到最後一科考完,背著書包,擠了兩趟公車,一路從車站以百米賽跑的速度跑回家中。
「媽!尹仲堯回來沒有?」汗流浹背的她,問得上氣不接下氣。
「回來了,回來了!」韓母好欣慰。「剛回來,他啊——」
「我去看他!」她人都還沒進家門呢,又衝到樓下去了。
「尹仲堯!」她不停地叩著門,心中還焦慮不已,她要親眼看見他才相信他真的回來了。
門開了,尹仲堯站在她面前。她只是直直地望著他,沒有說半句話。
「進來嗎?」他已欠身準備讓她進門。
「我回去了。」她突然又奔上階梯,回家去了。
昨天韓彥瑤突然跑回家是因為她還得準備今天的畢業考,今天考完了她就沒事了。吃過晚飯,她告訴媽媽要到樓下找尹仲堯。由於畢業大考已結束,媽媽准她晚點回家,反正是跟尹家兒子在一起,她也沒什麼好擔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