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靳絜
「哪通給你上司請吃飯,歹勢啦!」
「他馬上就會過來。」我不想多費唇舌,直接告訴她結果。
「按呢哦。」
我上了一半廁所,門鈴就響了,來得真快!
我媽開的門。
「伯母,你好。」
「你就是阿嘉的上司呵?請進來坐。」
我媽對他好客氣,他又不是她的上司。
「我不進去了。」他對著剛從浴室走向客廳的我說:「品嘉,你和伯母等一下在超市門口等我,我現在回去開車。」說完他掉頭走了。
他先跑來跟我媽照面,這樣我們就跑不掉了。他這樣不辭辛勞地兩頭奔波又是何苦呢?我該感謝他的用心良苦嗎?
「他就是你上司哦?哪按這呢少年?」
「他比較會保養吧!」其實我不清楚他到底多大年紀。
「結婚了沒?」
「結過一次。」
「結過一次?」
「離婚了。」
「呵……現代人真愛離婚,他看起來很老實啊!人好像不錯,他太太為什麼要跟他離婚?」
「媽,我不知啦!等一下你不要問他這個喔!」
「我知啦!那是咱在這講講,我哪按這呢不識禮貌。」
「媽,咱好出來去了。」
「哦。」
他很海派,請我們母女倆到豪華飯店用餐,席間不時夾菜給我媽,居心叵測。我一直瞪他,他都假裝沒看見。
他一直在說話,我媽一直在聽,我一直在心裡罵他。
「伯母什麼時候回去?」
這一句話我就聽得很清楚了,不知道他是什麼居心,聽起來像要趕我媽早點回去。
「明天早上就回去,火車票已經買好了。」
「那明天早上我開車送你去火車站。」
明天是星期天,給了他獻的機會。
「不好意思麻煩你,我自己送我媽就好了。」我不希望媽媽心起疑竇,雖然那可能已經發生了。
「一點都不麻煩。」他說。
「按呢哪好意思?」
完了,我媽這麼問等於是答應他了。
「伯母,你不必跟我客氣,小事一件,不足掛齒。」
我媽講台語,他講文言文,雞同鴨講,相談甚歡。我跟他一起吃過很多次飯,這一餐最是痛苦。待會回了家我會更痛苦,媽不知道會問我些什麼問題。
回程換我坐駕駛副座,因為我媽說她不敢再坐前面了,剛才到飯店的路上,她心驚膽戰,領教夠了台北的交通狀況。
碰到紅燈時,他就握著我的手等綠燈亮,我沒敢亂動,任他握著遠比較不會驚動我媽。
我一定要找時間找他算今天的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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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超市門口放了我們母女。
「阿嘉,伊我是說你上司,伊叫啥米名?」
「他叫高捷思,敏捷的捷,思想的思。」不知道他剛才在飯桌上都跟我媽屁了些什麼,連名字都沒報上。捷思?不止思想敏捷,連動作都又狠又快呢!
「噢……伊對你好像不錯。」
「他對每個人都不錯啦!」
「你講伊離婚了,那有囝仔無?」
囝仔?我沒問過他,也沒想過這個問題。
「不知呢!你問這個做啥?」
「沒啦!若是有囝仔,以後欲擱結婚就卡麻煩了。」
「那是伊的代志。」
「對啦!」媽訕訕然對我一笑。
媽忠厚得可憐,我知道她想問我的不只是這些,礙於我不主動表態,她只有噤聲。
「媽,你先去洗澡好了。」
「也好,我差不多該睡了。」
她洗澡,我打電話。
「嗨,是我。今天我媽住在我這,她洗澡很快,所以我不能講太久,而且我隨時會掛電話,先跟你說聲對不起。我的上司很可惡,他竟敢請我媽吃飯,不知道他心裡打的什麼主意。把我的生活攪亂也就罷了,現在還把我媽牽拖進來,情勢變得更複雜了,希望我媽不要多心才好。他一直對我彬彬有禮,沒有逾矩,所以我也不好對他太死相。不過再這樣下去好像也不是辦法,他到底想怎麼樣嘛!我希望他和公主能趕快傳出進一步的消息,那樣的話,我就有理由拒絕他了。公主保密的功夫很好,我一直沒聽見什麼馬路花邊新聞,不知道他們都在什麼時間約會,他沒來找我的時候大概就是跟公主在一起吧!你會不會覺得我很窩囊?我覺得自己窩囊透了。他菜做得還不錯,可我也不是沒飯吃呀!沒有他的時候我也沒餓昏過,不也活得好好的嗎?真是!被他牽著手的感覺是很好沒錯,不過,不被人牽著走的感覺可能更好、更自由。哎,我媽好像洗好澡了,拜拜。」
我媽果真從浴室出來了,電話在此刻響起。
「嗨,是我。」陰魂不散的高捷思。
「我要去洗澡了,拜拜。」我立刻掛斷他。
「誰啊?哪按講一句就把電話切掉?」媽狐疑地望著我。
看來我是欲蓋弭彰、弄巧成拙了。
「沒啦!我要去洗澡了。」我匆匆回房取出換洗衣服後躲進浴室。
洗好澡,頭髮才吹了半干,電話又響了。
「嗨,是我。洗好澡啦?」
「嗯。」
「要不要去散步?」
「我媽難得來一趟,我散什麼步啊?很不孝耶。」
「那我去你家陪你們聊天。」
「不要啦!我媽已經睡了。」
「那正好,我們去散步,我現在往你家走,你下來吧!」他下達指示後掛了電話。
要不是怕吵醒我媽,我當場就會用三聲尖叫來發洩我的怨氣。
躡手躡腳出了門,我在巷口遇見他,忿忿甩掉他的手,我急步在街上亂竄,像只沒頭蒼蠅。他緊跟著我,毫不費力。
「去哪裡啊你?」
「不要你管。」
我一直走一直走。天氣又悶又熱,我手心發汗,胸口鬱悶,在一處建造中的大樓旁我停了下來,雙手抱頭開始尖叫。
叫了五聲之後,他從身後將我緊緊環抱。
「好了,好了,你不怕路人圍觀嗎?」
將我扳過身,他依然抱著我不放。
我泉湧的淚淌在他的胸前,浸濕他的衣裳。
我恨他。
他的雙手正在我背上來回輕撫著,唇貼著我的髮際輕輕點著一下又一下。
「頭髮該剪了吧?還是想留長?」
「不要你管。」
我雖這麼說,卻沒掙脫他的懷抱,任他用手拭著我沒來由的淚水,然後在我緊閉的眼皮上和親吻一下。
「沒有人像你這樣散步的,你這是急行軍。」
他又牽著我的手往回走,用很慢很慢的速度,可以平復我紊亂心緒的速度。
牽手走遠路?我願意跟他走多遠?我又能跟他走多遠?
「品嘉,我受不了了。」送我到家門口時,他對我說。
我從沒看過他情緒失控的樣子,此刻他看來也還算正常,只不過聲音聽起來很壓抑。
我怔了怔,他終於受不了周旋於兩個女人之間的日子了是嗎?
「我現在一定要吻你。」
看他兩眼發紅又真像已瀕臨崩潰的邊緣。
他吻住我。
此刻的我,願意貪愛熾然,任心去流浪,無所靠岸;願意浮沉慾海,勇敢地向愛的彼端泅泳;願意錯估一切,即使被棄被叛也不會不甘……他的吻化我為一灘水,我全身虛軟地貼著他。
「我不知道還可以忍受你多久?」他如是責備我,像罵一個無知的孩子。
雙手不停揉捏著我的臉頰,他彷彿想殺了我但又下不了手,我對他也有這種感覺。
揉揉捏捏一陣,他決定用溫柔的吻折磨我,我的唇被蹂躪了好久。
最後,他放了我的唇,前額依舊抵住我的。
「就進步這一點,可以接受嗎?」他問。
「什麼也別說,好不好?」我求他。
「我說了什麼嗎?我什麼也沒說。」
「對,就像這樣,什麼也不要說。」
保持原來的姿勢,他將我抵向門,直到我的背脊緊貼著門板,無路可退。
「再吻一遍,可以嗎?」他求我。
輕輕點首,我點下兩行珠淚讓他舔吻,綿綿的吻在我唇上畫下句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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職位高、年紀長就是不一樣,送我媽到火車站的一路上,他的言談妙趣橫生,逗得我媽開懷不止。還好,他只提工作上的趣事,不談私事,他的、我的、我們的。
此外,他話多,我媽又拙於發問,因此沒有發生令我窘困的狀況。
進站前,我媽對他千謝萬謝,對我則千叮萬囑。
終於,我和我媽莎喲哪啦了,如釋重負。但她離去的背影依然勾起我心底那一絲淒涼的感覺。
「想去哪裡?現在。」出了站,他問我,不忘立刻牽我的手。謝謝他剛才沒有在我媽面前這麼做。
「天氣這麼熱,我還是回家吹冷氣看電視好了。」
「上你家還是我家?」他一問,我立刻雙手抱頭想尖叫。「好好好,當我沒問,那我們別回家,去吹吹風好了。」
「風從哪裡來?」
「新竹有風,我們去新竹。」
「新竹?你是新竹人啊?」
「不是,我阿姨住新竹。」
他想帶我去見他阿姨?這是什麼意思?回報我讓他見我媽嗎?
「又在想什麼啦?你好像有間歇性癡呆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