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頁 文 / 季瑩
「環境對一個人的影響確實深遠,我最初認識的韓雪碧和今日的韓雪碧差別很大。」莊頤像贊同又像緬懷的點頭同意,那令水仙稍為放心。不過他下一刻說的話又叫水仙馬上懸起了心。「既然你先提起這個話題,那麼我有件事想和你談談,關於我們的離婚協議!」
「離婚協議?」水仙簡直是愣在當場。
「是的,剛剛──就在不久的前一刻,我突然驚覺自己強迫你走入一樁你不想要的婚姻,是多麼蠻橫而可恥的行為。」莊頤把輪椅兜向窗邊,瞪著窗外。
「你不覺得說這些話有些太遲了嗎?我們已是名正言順的夫妻!」水仙微擰起眉,立在他身後問。
「永遠不會太遲,只要不是和一個廢人綁在一起一輩子,你的人生便隨時可以重新開始。」他頭也不回的答。
「為什麼不問問我的意願?或許我並不介意和一個廢人綁在一起一輩子!」水仙的語氣還算冷靜。
「但我介意,你是個好女人,你配擁有更好、更完整的男人。」
「這就是你想和我離婚的原因?」水仙感覺哭笑不得。「但為什麼?這和你最初逼我結婚的說法大相逕庭。你始於輕視我,終於誇讚我,而這中間,究竟有多少真實?多少謊言?」
莊頤終於掉頭看她,眼裡佈滿憂慮。「當然,我不會在我堆積如山的罪行中再加上個說謊,經過這一小段時日的相處,我一直在改寫自己對你的觀點,而那些好的一面總強過壞的一面。」
「真該感謝你對我的高評價,但假使你不這麼頑固,我們或許可以是對模範夫妻。」水仙嘲弄。並終於有些明白他正以他的方式在替她的將來設想。但該死的,她才不希罕他的雞婆。「所以請告訴我,為什麼你不放棄你的頑固,並相信我對自己感情的判斷能力?」
莊頤的眼神與她相遇。「為什麼?這是一個非常好的問題,或許我只是一個無聊的人?或許我只是太喜歡快樂的結局?」
「那麼請再告訴我,你定義的『快樂結局』所該具備的條件有哪些?」水仙又問。
「一個美好、健全的男人,一個能帶你上山下海去體驗人生的男人,一個不必連性生活的美滿與否都遭別人質疑的男人!我相信追隨這樣一個完整的男人,女人才有『快樂結局』可言。」
「但假如我堅持我的快樂結局全繫在你身上呢?」她微微挪動雙腳,臉色蒼白的靠近他身側。
「別再試著嘲弄我或者愚弄我,黎小姐!」莊頤猛然怒吼,他一直壓抑的悲哀憤怒,這一刻終於在他眼中沸騰,發出熾烈的警告。
「這不是嘲弄或愚弄,而是肺腑之言。」水仙將手反絞在身後握拳,彷彿這樣就可以止住自己的顫抖並對抗他的怒氣。「我一直相信那場車禍及接下來近十年的磨難歲月,並沒有侵蝕了你完整健全的心靈,我更相信只要你不妄自菲薄,從前你能是那樣一個氣宇軒昂、頂天立地的男人,今後一定也能。至於──」
一陣類似梗塞的聲音止住了水仙一廂情願的士氣激勵。莊頤正猛搖著頭,發出悲慘、毫無歡樂的大笑。「別再自欺欺人了,小姐,我們都清楚氣宇軒昂、頂天立地這種詞句再也不可能適用於我了。」
那蒼涼的笑聲令水仙頸背上的寒毛都幾乎豎了起來,她一眼就看見他那雙漂亮眼睛深處的絕望。她誠惶誠恐的安慰他:「你不該這麼自暴自棄,我愛你,我會幫你,不論要用掉多少時間,我都會幫你。你將再走路,一定!」
「你還不瞭解嗎?水仙!就算我能再走路──可能是拄著枴杖走路──那也不能讓我變回車禍以前的我。」莊頤的聲音像壞了的唱針般滯重。「生命本就是個玩笑,而在你還有心情玩笑的時候,別浪費你的時間為我擔憂。何況我不配你,不配你如此待我。」
她是不瞭解!為什麼莊頤會突然這麼急於把她推出他的生命之外?「你究竟在想些什麼?莊先生!你以為讓我自由就足以凸顯你犧牲者的動機尊貴、姿態崇高?」
「我沒想過要凸顯什麼,只是覺得你應該可以獲得更好的。」他又恢復冷淡的掉頭低語。
第一滴眼淚由水仙的睫處眨落,她被他妾自菲薄、一意孤行的言語弄得無所適從,憤怒激生。「你說的沒錯,我的確值得比你更好的男人。」她咬牙切齒、疼痛難當的說:「我需要的是一個勇敢、有尊嚴、有情有愛的男人;一個無論順境逆境,無論以雙腿或雙膝都會傲岸的屹立在我身邊的男人;一個不會輕易受外界影響的男人。而你──莊頤──你既不高貴又不勇敢,完全是個不足取、只會逃避現實的懦夫,我開始相信──就算你的雙腿無恙,你的背脊還是不夠支撐你!」
說到這裡,水仙哽咽了,她幾乎無法再說下去,因為一生可能失落的願望和行將破滅的夢想梗住了她的喉嚨。
他是她的丈夫、愛人,但卻只願意和她分享彼此的身體,而不肯向她交託出他的心靈、期盼和夢想,他甚至隨便找個藉口就想把她驅趕出他的生活,叫她怎能不傷不痛?
然而她的嚴詞峻語似乎並沒有傷到莊頤,他不只對她的哭泣無動於衷,他更像個刀槍不侵的鋼人,又冷又硬的下結論:「是的,這就是我們共同一致的想法了,我是個懦夫,我的背脊沒有硬的足夠支撐自己,我不夠勇敢、不夠尊嚴,我不配你,是的,你會比你預期的更早收到離婚同意書。」
把手握成拳抵在嘴上,遏止住即將隨心痛而來的嚎啕痛哭,是水仙僅能維持自尊的方法,但她的淚,卻像窗外那愈下愈大的雨勢在臉上奔騰。
「我只問你一句話──你究竟愛不愛我?」她終於又一次撇下自尊,屈膝蹲在他的輪椅邊,哽咽的捏著他略嫌冰冷的手問著。
而他沉默了良久才答道:「或許誠摯的愛是一種天賦,更或者僅是運氣,但遺憾的──我不只沒有天賦,還缺乏運氣。」
他否定的答案像詩人的詩,但這一刻水仙是多麼深惡痛絕他冷淡的文雅啊!「你不該這麼對我!」她低語,幾滴沾在睫毛上的淚水滴落他的膝蓋,在他淡色的褲料上濡染出幾個深色印子。「我沒有做錯什麼!」她開始揚高聲音重複:「你不該這麼對我!」
淚水又一次自她蒼白激動的雙頰滾滾滑下。
莊頤想不理會,但他眼後的刺痛出賣了他。「你在車前和小狗嬉耍的那一剎那就錯了,你害我失去雙腿十年,也讓你自己失去平靜十年。」他輕抽出她仍緊握著的他的手,雖然痛苦席捲著他,他仍盡力讓聲音保持平靜。「我知道在『償還』這件事情上你已經盡了力,雖然我的腿仍舊不聽使喚,但至少我學會再如何真心的微笑,這全得歸功於你。至於『離婚』這件事,我這麼對你應當算是我的寬宏大量,往後你將不必再背負有一個殘廢丈夫的包袱,更不必在類似我弟弟或韓雪碧的那種憐憫的眼光下困窘的度過一生。」
莊頤的這段話,教水仙眼淚掉的更凶、更急。「原來,你所介意的不只是莊琛和韓雪碧所說的那些唯恐天下不亂的話?原來,經過這麼一段時日的相處,你還是記恨我對你的雙腿所造成的無心傷害?」
莊頤無語,那代表他同意她的推論。他不能走路,卻一心一意想推開她、逃避她。
水仙摀住嘴和胸口,感覺心口一陣疼痛的翻攪,但她漠視它,只控制著不讓無望的啜泣聲逸出嘴巴,直到她較能控制自己時,她的心中有個念頭一閃而過,她的臉上也湧現一抹怪異的決心。
「既然你那麼在意你的腿,那麼我就還你一雙腿!」
說著,她突兀的推動他的輪椅,把他推出書房,推過迴廊,沒有任何防護的把他推入雨霧中,推向霧莊通往外界的路徑。
這過程不過短短五分鐘,但他們早被聲勢愈來愈滂沱的雨整個浸溼了。
「你到底想做什麼?」莊頤揮去臉上的一把雨水,旋頭朝她低吼。在心情已像殉道者的狀況下又被淋成落湯雞,他低落的情緒一變而為高亢的憤怒。
水仙沒有答他。她只是淒然的搖頭,木然的推動輪椅,她的動作令她像個沒有焦點、漫無目的的夢遊者。
然後他們來到一個距霧莊最近的十字路口,周沿沒有任何住家或行人,卻車輛往來還算頻繁的十字路口,她沒有推他過十字路口,只把他留置在路邊,而後甩甩臉上的雨水──或者是淚水──神情平靜的低喃:「既然你那麼在意你是個殘廢,那麼我就陪你做個殘廢。」
那之後,她不再看他的轉過腳跟,筆直走向那個並不算寬大的十字路口中央,就算她已渾身溼透──發溼漉漉的滴著水,絲洋裝不夠端莊的緊帖著像第二層肌膚──但她的步履依舊優雅、莊重的一如慷慨就義的聖女貞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