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文 / 季瑩
例如:一些他的愜意快樂,甚或者他的一雙腿。
心願好像膨大了些。想要替他找回這些並不容易,她得找到很多的勇氣,他則得仰賴很多力氣,那還保不定會成功。但最最重要的,是先找回他的自信,而他的自信,正巧遺落在他的雙腿上。
嚴格說來這正是一種不良的骨牌效應,想要終上它並非易事,又加上他對她早已有了先入為主的觀念(他認為她不是個有任何美德的女人),水仙不認為自己能博得他太多的信任。
然而實際的天性造就了不撓的個性,水仙總覺冥冥之中她已獲得了一股助力,而那股助力恰巧就是新婚那晚莊頤自願訂下的和平條款──在盡可能的範圍內,兩人必須同意並配合彼此合情合理且不嚴苛的要求。
多麼美妙的條件啊!水仙聰慧的想到它並決定善加利用。
婚禮的第二天,她開始擬出她在霧莊所能做或所該做的事。
首先,她覺得莊頤需要一些接近人群的機會及有益身心的活動,她認為人是群居的動物,遺世獨居的生活對平常人而言絕對是有礙健康。
基於這點認定,婚禮的第二天,她就帶點顫驚、斗膽的要求同他在霧莊周沿走走,她的藉口是她想熟悉霧莊,並客氣的請他當嚮導。
莊頤最初的態度相當排斥,他冷嘲熱諷道﹕「要一個殘廢當嚮導,倒不如教豬飛上天去。」
他的創意話夠嗆人的,不過水仙為達目的,還是捺下性子回嘴道﹕「我不知道豬以後會不會飛?但希望你不要把事情複雜化,我只不過在實踐我們之間的『和平』。」
她的話也教他愣了愣,然後他哈哈乾笑,言不由衷的說﹕「這是你能找到的唯一藉口?但算你聰明!這也是我唯一能接受的藉口。『和平』,多麼美好的字眼,好吧!我會陪你去『享受』和平。」
水仙沒想到他還真能一眼看穿她的想法,不過這次冒險的結果是令人心曠神怡的。
霧莊佇立在中台灣最多霧的一角,外緣有一片平台狀的草地,那裡長滿了菊科的蒲公英和昭和草,草地之外則是一片頗濃密的相思林及一些住家,由霧莊的外圍,很難窺得霧莊的全貌,因為它被一堵約一人高的討人厭高牆圍住了,那讓它看來有點像座小型的私人城堡,護守著它主人的隱私。
難怪水仙每次望著霧莊時,總能感覺它隨著節氣衍生的多變風貌。晴天時,它看來就相當深沉;罩霧時,又有股難以言喻的古怪;落雨時,感覺更見詭譎淒美。完全像它的主人,多變又不可捉摸。
另外一件有趣的事是──水仙發覺了這裡的人們對霧莊主人有股難以言喻的好奇,那些小孩總會在傍晚時流連於霧莊周圍探頭探腦,尤其當她推著霧莊那神情冷淡到近乎峻漠的男主人出現時,他們(約六、七個小孩)總是驚呼一聲作鳥獸散。
水仙曾就這件事嘲弄莊頤道﹕「看來你還蠻受歡迎的嘛!」
他深沉的凝視她半晌,表情莫測高深的答道﹕「是敬畏,人們總敬畏他們心目中的魔神。」
那時,她聰明的沒有追問,何以他會變成他們心中的魔神(其實光看霧莊就足以令人產生猜測及恐懼),但她愚蠢的決定,她絕對要努力的糾正並改寫鄰人們對他的印象。而接下來的許多日子,她不止努力去扭轉它,而且還成績可觀。
她起先以笑臉攻勢面對她的小鄰人,微笑,再微笑,等他們逐漸接受她的笑容時,她撒出另一種甜蜜的餌──每天的太妃糖或巧克力──讓他們像一隻隻逐漸適應由人們手中取食的小鴿子,他們開始對她回以熱情的微笑,熟絡的喧嘩,不過將近兩週的時間,小孩子們已不忌諱莊頤那冷淡臉孔,很能處之泰然的在他們身邊繞來竄去,追逐嬉戲。
有一次,莊頤忍不住嘲弄著﹕「不愧是小兒枓的護士,才幾天工夫就把這片草地一變而成兒童樂園,我是不是該擔心哪天你要把霧莊變成托兒所?」
水仙只是哂然的笑笑,知道要他做到如此的「和平」已誠屬不易,她才不會笨的再以俐齒去破壞它。
當然,這只不過是水仙認定的和平的「一小部分」,而他的充分合作,令水仙的膽子變大了。婚後的第一個星期假日大清早,她趁每個人都還在夢周公時,就擅作主張的潛進他的書房,去整理那些連淑姨都不敢動的東西。
水仙的立意是好的。誰都知道一個整潔安寧的讀書環境能增加讀書效率。但最重要的,她希望登門造訪他書房的人至少有一張椅子可以坐,而不必站到腳痠或者坐到他的大腿上。(這只是一點小回想,溯源到她第一次站在他書房,並一不小心被他拉坐在他大腿上親吻的那晚。)
她清理了約三個小時,整座書房已現出煥然一新的模樣。把書歸位後,空間變寬敞了,揮掉灰塵後,牆上那幾幅出於莊頤自己手筆的書法,看來更雄渾磅礡了。她背著門替他加了一把極舒適的、可坐可臥的長沙發,並把他擺置在櫥櫃裡的薩克斯風擦的光可鑑人,還在略有霉味的室內灑上她最珍愛的水仙花味香精,屋內所有燈具及百葉窗,在她擦洗過後,變得明亮而真實。除了不知道該拿他那些奇奇怪怪的實驗儀器怎麼辦之外,她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滿意極了。
可是,書房的主人似乎不太欣賞她這個免費女傭為他書房所做的一切努力。那天他醒來,脾氣已顯得有些暴躁,在發現書房裡的一切時,他幾乎大吼了起來。
「搞什麼鬼?誰允許你亂動我的書房?」這是他那早給她的精釆開場白,這一吼幾乎吼醒了沉睡中的霧莊。
水仙被他惡劣的態度搞得有些情怯,但淑姨在飛奔而來之後所展現由訝異轉為激賞的表情,令她大受鼓舞,由淑姨那種想要撫掌稱快的微笑模樣,水仙更肯定自己的做法不只正確且獲得支持。
於是她理所當然,慢條斯理的答﹕「是『和平』允許我這麼做的,難道你不想要和平了嗎?」她又反問。
這次他依舊愣了愣,茫然的四顧他的書房數秒,莫可奈何的喃喃低咒﹕「該死的要脅!該死的和平!」
淑姨則咯咯笑著,拍拍水仙的肩背說道﹕「多麼不凡的成就啊!你把寂寞昏暗的狼穴變成了明亮的詩人宮殿。」
又一次大獲全勝!
水仙在沾沾自喜這些改變之餘,仍不忘計畫她最難得逞的一個想法──她渴望鼓動莊頤再去做一次完整的腿部圓欏K棜t蹩梢栽ェ興酗D壒P十湊嫻耐甑埃陵h復嗡巃旓J甜z懇@坐在輪椅上的樣子,晨褸下露出的那雙腿是那般的修長完整。
這是令人驚訝的情況。按正常來說,一個腿部缺乏運動將近十年的人,他的肌肉會快速的萎縮,根本不可能健壯的像正常人,除非,他持續且恆心的做復健。
問題是──有哪個人會在明知復原無望時仍持續不輟的做復健?可能這個人毅力過人?不死心?有病?或另有隱情?
反正水仙是決意要探勘出莊頤腿部的功能究竟還剩多少?她認為改善一步是一步,而如此的努力若有成果,她相信自己近十年的罪疚會得到相當的紆解。
想歸想,水仙也知道想實踐這件事並沒有那麼容易。要莊頤上醫院,先斬後奏絕對行不通,她總不能用捆的把他捆去。可是以莊頤的多變,先奏後斬可能更不利目的。
思慮良久,她決定去跟他講理。
婚姻的第十二天,她在千思萬想了千萬回之後,鼓足勇氣兼硬起頭皮去敲他那煥然一新書房的門。
門打開的剎那,他只睨了她一眼,就毫不留情的諷刺﹕「多禮小姐,你不覺得敲門對你我而言很多此一舉嗎?尤其是在你把我的書房變成廉價香水工廠之後。」
如此的開端似乎很不祥。什麼叫廉價香水工廠?
水仙是過了須臾才想通,原來他在撻伐她以香水令他的書房「滿室生香」了!真是不識好人心,水仙咕噥。
「它們才不廉價!」水仙太過認真的抗辯。「它們可是我生命中最昂貴的奢侈品。」
「它們?」
「水仙花味的香水,它們貴得離譜。」
「原來如此,這麼說來我真該對你的慷慨感激涕零羅?」他用一種根本不像感激涕零的草率語氣說道。
「算了,那只是舉手之勞,幫你去去霉味。不過如果你真想表示感激,涕零倒也不必了,你只須看在和平的份上,答應我另一項建言。」逮住機會,她半點都不遲疑的加以利用。
「又是和平!」莊頤滿臉嫌惡的瞪著書架低喃,彷彿不懂她為什麼能想出那麼多「和平」之舉?「你究竟想建言什麼?」他很不耐的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