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季瑩
莊頤的語氣平板而冰冷,他的話完全的凍結了水仙餘溫的心。她不懂,他為什麼這麼急於毀滅她?她想反駁、想抗辯,但她依舊只能站在窗邊,當個沉、心虛的女人。因為剛剛她真的曾短暫迷惑並反應他,而以她收斂誠實的個性,她絕不會主動承認,但也不會虛偽的否認,因此她能表現的只是沉默。
然而在莊琛的想法裡,哥哥的陳述無異於含血噴人!他也不懂,為什麼這一向對他的人生只有關心而從沒有太多干涉的哥哥,今天會這麼的固執己見且冥頑不靈?他氣得想揍人,但對方是他的哥哥,且是一個坐在輪椅上的哥哥,他只能以言語來和他抗爭。
「拜託──大哥,我與水仙相識四年,也培養了四年的感情,難道我對瞭解會及不上今天才認識她的你嗎?」歎口氣,莊琛語氣轉趨強硬的說:「我今天帶水仙來,可不是要來忍受你的譭謗或侮辱,我們只是禮貌性的來徵詢你的意見,希望能取得你的祝福,當然,即使你不給我們祝福也無所謂,她和我早已成年,在我愛她、她也愛我的前題下,我們的婚姻誰也無權干涉!」
聽起來的確教人感覺神傷,莊頤哪會聽不出自己弟弟的話裡含意?愛情力量確實偉大的可怕,但他也不是個輕言退卻的人,既已下了決心,就不得不趕盡殺絕。
「你或許愛她,可是你認為──她也愛你嗎?」沉思了半晌,他才問。
「這已是不爭的事實,我們兩情相悅,不然她不會同意我的求婚,且贊成來見你!」莊琛一臉他沒辦法扭曲事實的得意之色。
「是嗎?那麼我建議你該再求證一次!」他交疊雙掌,表情峻酷的說:「因為剛剛我才試問了一次她愛不愛你,她的回答很模稜兩可,她說她和你之間,與其說愛不如說彼此是溫馨相處與敬重,她還形容你是個隨時能提供別人各種口味冰淇淋的溫情男人……這意味著什麼?她不敢承認愛你?或許你該問她,她愛的究竟是你的溫情,或者是你所能提供的冰淇淋?」
直到這一刻,水仙才聽出了莊頤話中的含意,原來除了指控她搞七捻三之外,他還把她想像成了個拜金的投機份子,這真是可笑滑稽到家了,她這輩子可從沒做過探聽別人家有多少恆產的事,就像她這輩子從來也沒有讓任何一個男人看過她臀上的胎記一樣,她自信自己清白的像張白紙,可是今晚,在短短三兩個小時裡,莊頤輕而易舉的將它完全抹黑。
「霧莊」有著怎樣的詭異氣氛啊?連一向自詡理智且極能掌控自己情緒的她,怎麼才一進霧莊,一踫上霧莊的男主人,就整個人被搞得面有菜色、心情紛亂且疲於應付啊?
現在的她,能祈求的真是不多了,她只要求能從這場紊亂中脫身,和莊琛的婚姻成不成已不再是重點,重點是她必須在還來得及之前,掙出這個有雙動彈不得雙腿卻仍像個惡劣掠奪者般的男人的手心。
想到這裡,她表現慌亂的由窗口投向莊琛說道:「莊琛,既然大莊先生不同意給我們祝福,那麼我們就暫且把婚事擱著,先回市區再說。」
「你想逃之夭夭嗎?你忘了你念念不忘的『償還』了嗎?」莊頤好整以暇的盯著她,刺激著:「我還在想,等一下要和你討論下個禮拜天的婚禮細節呢,當然,是你、我的婚禮!」
水仙和莊琛都驚跳於他的大言不慚。尤其是莊琛,被自己大哥的無理取鬧已經弄得幾乎耐性盡失。「我不想聽你這些像夢囈般的胡言亂語,我只是奇怪,一直以來,你對水仙就有很深固的成見,可是為什麼你卻急於由我這邊橫刀奪愛?」
「她不適合你!」彷彿已倦於回答,這是莊頤給莊琛僅有的冷淡回應。
和莊頤適得其反,這一瞬的莊琛好比一座突然爆發的火山,他完全無法控制自己的跳到輪椅前,揪住了自己哥哥的衣領,額暴青筋、眥目欲裂的問:「那她就適合你嗎?她是那樣一個無與倫比的女孩,而你,只不過是個好妒忌的殘廢!」
莊琛的口不擇言,讓書房裡的所有聲音像被瞬間消磁了。過了許久,莊琛才像驚覺自己失態與失言,他放鬆了緊揪在他兄長衣領上的手,幹幹的、很克制的說:「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只是你把我逼急了。」
莊頤的臉一逕是慘白的!在聽完自己弟弟對他的形容與撻伐之後他旋即像老了十歲般的佝僂在輪椅上,那像刀鑿的英俊臉龐上所瀰漫的蒼涼與寂寞,似乎是莊琛再多的道歉也難以彌補。
凝肅的空氣中,唯有淑姨頻拍著額頭,疊聲咕噥著:「我看真的有人瘋了,不是我就是你們!」
而此時此刻,一直佇立在莊琛身邊的水仙,突然產生一股瘋狂的、想安慰莊頤的衝動。她知道自己有這樣的衝動真是奇怪,但這一切事情的發生卻絕大部分肇因於她。假如她不曾認識莊琛並折服於的好,假如她沒有笨得和莊琛來霧莊,最該假如的是,如果沒有十年前的那次車禍…
這是怎樣的一齣惡作劇啊?水仙突然好想大哭一場!
莊琛為了她,無情的一擊而中他哥哥的要害──「殘廢」,多麼殘忍的字眼,而他卻知他哥哥的殘廢是她所造成,上帝啊!這一刻她覺得自己罪大惡極,愧疚難當!
她思量著:或許自己該主動的向莊琛和淑姨認罪。她更愚蠢的想著:也許她根本就是該成全莊頤的報復慾望,乾脆應允和他結婚,並讓兩人在這場婚姻中相互懷恨。
然而,當這些複雜紛沓的念頭還在凌亂著她的腦與心時,書房裡的電話卻突兀的響起,鈴聲劃破了空氣中的膠著。
在大家情緒都不是很好的一刻,每個人只是瞪著書桌上的那具電話,沒有人想移動自己去接聽,最後是淑姨挪動她那較他們那些年輕人老邁的步伐走向電話。她也懶得拿起話筒,只按下對講機,語氣不怎麼好的問:「喂,找誰?」
令人驚訝,電話那頭傳出兩下悅耳的笑聲,然後一陣清脆如鈴的女聲開朗的響起:「我找莊頤!」她說。
另一陣錯愕。「有沒有弄錯?找莊琛還是莊頤?」
由淑姨的回答,不難想見霧莊一年到頭難得有人打電話來,尤其對方還是個女人,而莊頤與世隔絕的程度更是可想而知了。
「沒有錯!我找莊頤!你是傭人嗎?快請你的主人來接聽!」那悅耳的聲音變得有些不耐與跋扈了!
「你是誰?」淑姨不為所動的問。
「你好囉嗦!」電話那頭的聲音變得更跋扈,但她更令人感覺石破天驚的說:「我是SpriteHan,中文叫韓雪碧,是莊頤的前妻!」
每個人都愣住了!幾秒後,淑姨才在對方的喂喂聲中回過神來,喃喃道:「為什麼所有的好事都集中在今晚了?」皺起眉頭,她不忘嘲弄的朝面無表情的莊頤小聲問道:「主人──你想接聽嗎?」
而對方──韓雪碧大概也聽見了淑姨的問句,她放柔聲音疊聲喚道:「莊頤,你在嗎?莊頤!」
或許是那聲音喚起了某些遙遠記憶,他臉頰抽搐了一下,然後移動輪椅到書桌邊,聲音自持的說:「我是!」
「莊,是你,真的是你!」那聲音去掉不與跋扈之後,變得輕柔親暱異常。「我好想你。」
虛偽的謊言!莊頤打內心冷笑。「那又怎樣?」他冷冷的問。
「我想……見你!」她說的有些遲疑,接著又變成相當興奮的語調:「一個月後,我應邀回國做學術演講兩週,我會回霧莊看你,順便在霧莊停留幾天,除了想念你,我還想念那兒的罩霧黎明和雨霧黃昏。」
韓雪碧的造句十分浪漫且用的是肯定句,莊頤卻回以令人難堪的否定句。「霧莊已經不歡迎你了!不論是我或罩霧的清晨或雨霧的黃昏。」
「你還一直在生我的氣是不是?你說的也是氣話,對不對?十年前,我有我的苦衷,離開你,我是十分的痛苦、十分的不得已!」她的聲音變得哀戚。
「那就讓我們抱著各自的痛苦、各自的苦衷,繼續不得已下去吧!韓雪碧,不要再來干擾我的生活了!」他說的不只冷硬,還絕決。
電話另端沉默了半晌,韓雪碧才鍥而不捨的說:「無論如何,我既是你的前妻,也算你的朋友,我有權利回去看看霧莊、看看你!」
「一座沒有生命的房子和一個殘廢有什麼可看?」他輕蔑的嗤之,表情帶著憤世的痛苦。
「莊頤……」韓雪碧欲言又止。
「曾聽過這樣一句話嗎──如果你曾消耗你的時間去描摩夜暮,那你才有權利去彩繪黎明。而既然你已放欣賞夜暮,又怎能渴望獲得黎明。」他的聲音輕柔,但充滿了苦澀的警世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