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文 / 季瑩
「不要在這一刻背對我!」之後,他又彷彿洩了氣的球,以教人驚訝的溫柔口吻說道:「只要我楚天漠還有一口氣在,妳便不會遭遇妳所恐懼的,我發誓。」
他的誓言仍帶有一絲冷淡的氣息,唯其間夾雜的苦澀與感情,令花祈再度感受到那股想信任他的強烈渴望。楚天漠與她之間或許缺乏共同點,要土匪遵守誓言也未免像緣木求魚,但奇怪的是,花祈信任他的誓言,真的信任!
第四章
之後幾天,花祈便不再試著從楚天漠身邊逃跑了!
一來是因為曉得楚天漠不可能放任她逃走,二來其實是她也打內心明白,逃,可能正如楚天漠所說的,是更早走入死路罷了。
可隨著仇家兄妹與絲路商人的交易日愈來愈近,花祈的心情也愈來愈忐忑不安。偶爾,她也會瞥見不經意流露在楚天漠眉宇間的沉重。
花祈敏感的感受到,這幾日裡的楚天漠的確有些不一樣,他經常若有所思,像是在算計著什麼。
當然,在仇家幫眾前,他仍維持著孤僻、冷厲與淡漠的態度,但每當與她獨處時,他會變得鬆懈,有較多的情緒表現,最教人驚奇的是,他甚至會與她談論自己。
而花祈不否認,自己真的被如此的楚天漠所深深吸引。
像今晨,天方亮,發現彼此都醒著,她仍背對他,被他摟抱在胸前。
兩人彷如難得尋到平靜似的靜默了一會兒,她才帶莫名的傷感問道:「你是不是覺得,像我這樣的女子,對你而言是種麻煩?」
「也許!」他翻身躺正,移開拘束她腰肢的手。「可我也遇過比妳麻煩千百倍的人物。」
「像仇家兄妹?」
「仇家兄妹是棘手,但至少我們在同一條船上。」
「他們是利用你!仇家兄妹逞兇好鬥,總有一日你會落在他們手上,仇英就曾這麼說過。」
「咱們這類亡命之徒,若不逞兇好鬥,怕是活不下去的,妳說他們利用我,我又何嘗不是利用他們呢?至於仇英……不過是喜歡對男人胡黏蠻纏的『白眉赤眼兒』(註:罵人的話,有猥賤之意),不足為懼。」
「是嗎?」花祈微側過身,盯著上方微朽的橫樑。「可就算你不栽在仇英手上,也難保哪一天不會栽在官府手裡。」
「妳想試著勸我棄暗投明、改邪歸正?」楚天漠先是吃驚,繼之露出類似嘲弄,又類似澀然的表情。
「總比被押上斷頭台好吧!」花祈情緒激越的道。「生命的選擇有那麼多種,難道這種食不安穩,睡不安寢的日子真值得你眷戀?」
「噓--」他用一臂側撐起自己,食指抵住她的唇間。「生命的選擇的確有許多種,可既然我選擇了它,便必須對它負責。」說這些話時,他又變回了楚天漠,十分莫測高深。
花祈瞅著他,再度納悶究竟是什麼樣的際遇塑造了現今這個男子?
「你做如此的選擇,一定是有一場屬於自己的爭仗,告訴我那場爭仗的事,我想瞭解。」她敏銳的探究道,絕望的想找出一條路徑通往他的心。
以「爭仗」來形容他曾經歷過的,雖令楚天漠深感意外,卻又備覺貼切。「我所遭遇的,並不適合一個單純女子的耳朵。畢竟,瞭解太多的我,對妳而言並非好事。」他懷著明顯的感情,這還是頭一遭。
「好不好我自會評估。何況,連我都不曉自己是否單純,你就不必太為我的耳朵擔心了。」明知不應該,她還是用比他更濃烈、更激烈的語氣低聲道。「我只是想多瞭解你一些。」她的話語裡不只缺乏平靜,還添了比他更多的感情。
楚天漠看著她,似乎想看穿她的話是否出自她的真心。雖然不是很情願,但他覺得或許告訴她無妨,於是,他再次翻身仰躺,將雙臂枕在頭下。
「曾經,我也是富貴人家的子弟,上有父母,下有一雙弟妹,甚至還有幾十個家丁、丫鬟可供差遺。十五歲之前,我生活愜意快活,不知人間疾苦,不曉人心險惡。但十五歲那年的臘月初,一群身穿黑衣,頭覆面巾,和仇家幫現行裝扮幾乎無二致的刺客,突然闖入我家宅院,逢人便殺、見人就砍,那一夜,我楚家五十餘口人,悉數不明不白的成了刀下冤魂,只除了我……」
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壓下翻騰於心口的痛苦,他接著說道:「我被老管家救出,頂著淒淒寒夜、披著皚皚白雪、擔著血海深仇,由老管家護著逃到江南來……」
花祈以掌捂嘴,低聲嗚咽,幾乎不敢相信如今的太平盛世,居然還有如此慘絕人寰的事情發生。
「那已經是十年多前的事了。」他不曾表現出太激烈的舉動,只有略嫌沙啞的聲音隱隱洩漏出他的傷痛。
「曉得是誰下的毒手嗎?天!該不會是仇家幫吧?」花祈瞪大眼,說出忽然竄入腦海的想法。
「不曉是哪個幫派下的毒手,仇家幫是嫌疑之一,不過,約略知曉主使者是誰。」
「誰?」
「這我可不能說,說了,恐怕不只報不了血海深仇,還很快會失去項上人頭。」他頗不安的將雙臂交抱在胸口。「只能說,此人是當今最有權勢的人。」
誰才是「當今最有權勢的人」?除了皇室中人,她實在想不透究竟是誰欠了他這麼一筆滔滔血債?可瞧楚天漠的模樣,也實在無法想像皇室裡誰會是他的滅門仇人。
然而,至少她曉得了他時常孤僻色厲、冷熱無常的原因了。
「即使你一心想查出滅你楚氏一族的兇手,可在仇家幫裡攪和,也不是個好方法,他們是亡命之徒--」花祈原意是指出他和他們並非同一族類,想說他仍有好心腸的一面。
但他卻一句話就抹殺了她的善意。「我也是亡命之徒。」
花祈因他自暴自棄的態度氣極了。「不能因為有人毀了你的家,你便如此自甘墮落,這樣你與那班殺你全家的賊人又有何異?」她再次激烈的低語。
「我本就不清高。」他淡漠的響應。
「沒人要求你清高,不過是要你學會自愛愛人。」頓了一下,她緩緩坐起身子。「天漠,離開仇家幫吧!就算不為遭擄掠的人,也請務必救救你自己。」她纖秀的手掌突兀的疊上他寬大的手背,幾近懇求的說。
楚天漠先是出神的看著兩人交疊的雙手,繼之出聲質疑。「妳的話十分有說服力,可妳為何要同我說這些?我的生死又與妳何干?」
「你我都是血肉之軀,咱們都會痛。」像要印證似的,她突兀地咬住他骨節分明的手背。
楚天漠因痛畏縮了一下,卻反應迅速的捧住她的嬌靨,稍一用力,將她拉回。
「妳--替我擔心?」
兩人雙眼互鎖,楚天漠眼中依舊是問號與挑釁。
花祈不曉得自己是否洩漏了什麼,可她的感情的確在她的胸臆間波濤起伏。「我不替你擔心,我才不願意替你這種麻木不仁、自甘墮落的不法之徒擔心呢!」她口是心非的低喃,還一度哽咽。
「只是不想見你站在斷頭台上,只是不忍想像你……你人頭落地的模樣……」
楚天漠頓時變得非常安靜,一徑地盯住她的臉,捧緊她的頰側。
四周的岑寂令她心慌、令她崩潰、令她淚落不止、泣不成聲。
她不曉得自己為何要哭泣?這可是她被擄來這幾日第一次落淚呢!
或許是他的故事讓她覺得,在他冷厲表相下的某處,還埋藏著一顆良善的心,若她能及時尋到它,所有的人都將獲得救贖,但她怕的是,她來不及找出那顆善心。
而即使他是亡命之徒、她是犧牲者;即使兩人並非信誓旦旦的愛侶,然這類深刻的交談,卻教她感覺彷如正與命運多舛,已經了無緣分的愛人在深夜話別,如此的場面,深深地困擾、激盪著她。
出乎意料的,楚天漠竟以溫柔的手輕順她歷經幾日磨折,已糾結、散亂不堪的發。「別為我的頭擔憂,花祈。」他首次喚她的名,而後又說:「還是喜歡妳胡謅出來的名字--楚兒,那使得妳我……更像一家人。」
他的言語令她的淚落得更凶了。
唉!多沉重的了悟啊!
她違背常理的鍾情於楚天漠--一個認識不到十日,背負著一身血債的土匪;一個擄掠她,渾身上下充滿苦澀骨頭的惡人;一個動輒霜寒雪冷的男子!
然而,他真是霜寒雪冷嗎?此刻,他的目光卻是極柔和、極溫暖的。
「當妳這般看著我時,妳心裡想的是什麼?」
「想著--假使咱們之間能有更多的相似……」她的話半梗在喉中。
他以與他暴徒形象不符的溫柔輕撫她的粉頰,再慢慢將她納入懷中,而她順從了!
「或許,咱倆並不是真有那麼許多不同吧!」他如謎的道,唇角甚至掠過一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