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頁 文 / 季瑩
「您的大方真教人心動!」海芃不知該哭或該笑的揉揉額頭,用年輕的天真,直言無諱著:「只是您的支票對目前的我而言,並不具備太大的誘惑力,因為我一直相信——情感的力量遠勝過金錢的力量!」
「年輕人總是感情用事!可能沒有人能否定金錢的萬能,就如同沒有人能否認人們在追求金錢時那股瘋狂的利慾力量,正是社會進步的原動力一般!」唐秉文乾笑著,很理所當然的反駁了海芃的說法;他認為,她若不是天真過度便是虛偽過度,前者是可笑,後者則需要提防了!他開始更審慎的觀察她的態度。
而他的眼光著實讓海芃渾身不舒服起來,那是一種全然的批判眼神。若在平時,海芃自認鐵定會被長輩那樣的眼神嚇得心慌莫名、無地自容,且開始反省自己究竟哪裡犯錯?可是今天,她是帶著絕不可能受歡迎且寵辱不驚的心情進寰宇企業大門的,在她大膽的引用了一句自己可能是「唐氏未來的兒媳婦」並枯坐了三小時才激出了唐秉文會見她的意願之時,她絕不會讓自已輕易就敗在那種眼神之下,也不會輕易認輸。
「你的坦白的確讓我這個城市鄉巴佬開了眼界,不過,你的坦白也讓我感覺到你們這些渾身上下鑲金帶銀的人實在很可怕!」海芃展開反擊,她破釜沉舟的想:就算不能說服唐秉文看重她和孫梵的愛情,至少她自己也得堅持看重自己和孫梵的愛情!「你們實在像極了一群陷在慾望陷阱裡的奪食動物!總把眼前的「既得利益」奉為主食,算盤敲得既精又准,怕自己吃虧太多又怕被別人佔便宜太多,我一直很好奇,你們一直如此工於心計,爾虞我詐的活著,支配別人也支配自己,你們難道都沒有累的時候嗎?」
「小女孩,別對你不熟悉的世界裡的人妄下斷語!否則,別人會說你這只是一種不成熟的酸葡萄心理。而你,也不要一再不屑或低估「利益」這兩個字的重要性。」抿起唇,唐秉文放下手中拿捏得過久的金筆與支票簿,他叉起雙手手指,倚向氣派的高椅背,表情冷淡的駁斥她:「就拿離我們年代久遠的韓非子來說好了,連他,都不能否認利慾本身是社會活力的必需品與產品。這我們可以由他口中的一段敘述看出端倪。他說——鰻魚和蛇相像,蠶也和青蟲相似,任誰看到蛇都會害怕,看見青蟲也會甚覺噁心,然而漁夫抓鰻,女子養蠶,每個人莫不順乎自然,這正印證,只要「利益」當前,沒有人不勇往直前的!」
「而我,並不是孫梵該勇往直前的對象?!因為,我不能帶給他任何「利益」?!」海芃低語,心中湧現一絲酸楚,唐秉文的譬喻太理所當然了,一時間,還真讓海芃產生迷糊錯落的感覺。她明白,唐秉文指出她根本不能帶給一個男人什麼「利益」,而他沒用她的瘸腿來大做文章,她就該謝天謝地了!只是,在她誠實耿直的腦袋瓜裡,她仍不認為利益比愛情重要!而這也許會變成一種至死方休的信念!她頓了一下,也思考了一下,腦海裡靈光乍現的反駁唐秉文。「好吧!就算「利益」二字真能教人產生百倍勇氣,但是利慾熏心而失敗的例子也不少啊!你大概忘了韓非子裡頭還有這麼一則故事:某父親在嫁女兒時就告訴女兒!盡量存私房錢吧!因為即使嫁過去,也會有被趕出來的一天。於是這個女兒嫁到夫家就拚命攢私房錢,不久被公婆發現了,便被掃地出門。女兒回娘家時,帶回家的東西真的遠比嫁過去時還增加一倍,做父親的當時不但沒有醒悟自己教子無方,還一直為增加的財富沾沾自喜哩!」
又頓了幾秒,海芃繼續犀利的指出:「現今的你,豈不正如這個父親,打一開始就做利益評估,並以錯誤的心態去預設立場,再以不擇手段達到獲利的目的。當你耍手段想迫孫梵和徐姍姍結婚時,你便如同韓非子故事中的那個父親一般,謀求眼前利益,卻完全枉顧了人性中的尊嚴與婚姻中的關鍵因素——愛與關懷的交流、心與感情的聯繫等的重要性!」
她反應的敏捷,令後兼文眼中不覺泛起欣賞的成分!這又是另一種驚奇,他沒料到這個年輕女子,竟有能力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內如此輕易的反駁他的論點。不過她過分犀利的言詞對一個長輩而言,的確不夠討喜,甚至容易引發懊惱!唐秉文頗為惱羞的強詞奪理道:「愛與情感,大可以在婚姻中慢慢培養!」
「問題是——萬一培養不出來呢?」
「若利益存在時,就想辦法均衡婚姻;若利益不存在時,離婚也未嘗不可!」似乎是為完全撲滅海芃的天真,唐秉文說得超乎尋常的現實與決絕。
海芃卻是聽得一楞一愣,大開了耳界!「你說得既容易又可怕——人類的情感,在你的眼中真的只是破銅爛鐵一堆嗎?那麼,孫梵豈不只是你為了兼顧利益與均衡婚姻的產物?那麼,孫雨慈孫阿姨和你之間的感情呢?你能完全抹殺,也把它當成一堆破銅爛鐵嗎?」
海芃的咄咄逼人的確惱了唐秉文,尤其,她一語道中他內心最沉重最內疚的痛。
「哦!孫梵帶你去見過他的母親了,可見,孫梵對你是相當認真的了!」他起先冷冽,然後嚴厲的說:「可是,你也不要過分沾沾自喜,孫梵的媽媽接受你,並不代表我也會接受你,縱橫商場這麼多年,我憑借的正是一股決心,而我,一旦決定的事,很少更改!孫梵和徐家大小姐的婚事是既定的事,我不會輕易的改變決定!」停了一下,他接著不客氣的提醒:「還有,凌小姐,我剛才說過,你還年輕,對你不曾瞭解或道聽途說而來的事,不要亂做評論,尤其是我和孫梵他媽媽之間的事,更不需要你這種沒有幾兩重的黃毛丫頭來妄下斷語!」接著,他看了看手錶,沒有為海芃預留說話空間的再度拿起支票,墊起金筆,用明顯的優越與不耐下逐客令。「凌小姐,請原諒!我還有下一位客人,沒空再和你閒話家常!快說吧,究竟要多少錢,你才肯和孫梵一刀兩斷?」
這一刻,海芃十分想哭,她有點豆腐掉在灰裡頭——吃也不能吃!拍也不能拍,完全失敗了的感覺。面對這樣躊躇滿志、一意孤行且勢在必得的長輩,她感到十分的無力感!但她告訴自己,沒什麼好哭的,事已至此,不論今天來是成功或者是純粹鬧笑話,她都已盡力表達了她想表達的事了!
而坐在人家的地盤上,當主人下逐客令時,她的屁股又怎能像堵移不動的城門般死黏在人家的椅子上呢?推開椅子,她筆直的站起身,居高臨下的俯視仍優雅而緊握著金筆的唐秉文數秒後,她苦澀的開口,「是的,你們的世界,的確有太多難以理解的事我完全不懂,而我也不想去懂!收起你的支票簿和快捏出金粉的金筆吧!好好做你「非常懂事」的「董事長」吧!但不要把每個家無恆產,只想做你唐家單純媳婦的女人都複雜化,都想像得如此功利如此卑劣,或許有一天,你會發現你根本不必一天到晚拿著金筆、拎著支票在提防某個女人的獅子大開口;或者,有一天,你會發覺你已獲利太多,而事實上,你需要的卻非常之少,甚至於少到不包括你一直在追求的「利益」的一小部分。至於我和孫梵之間的感情,我們也有我們的勇敢與堅持,套句我對愛情的看法是——「戀愛是固執的,有時比死還強!」,我想,你大概又會對這句話嗤之以鼻了,不過沒關係,在不久的將來,我會證明這句話,而這憑借的,也正是我愛孫梵的一股決心!最後,謝謝你今天撥空見我!」
說完,她旋門,仍是一瘸一瘸,但腰桿挺得筆直,極自持、極尊嚴的一步步踱過地毯,踱至門外,輕輕合上門。當她仰頭看見董事長室那塊牌子,她綻放了一個微笑,但那個微笑牽強且虛弱之至。
門內,唐秉文仍坐在他氣派的辦公桌後,他的表情由起先的氣焰高張變成有點洩氣。
或許是受了凌海芃那股臨去秋波的影響吧,他開始稍稍有了省思,但這省思十分短暫!他不否認,放棄孫雨慈而選擇了家族的決定娶阿傑的母親,是他今生最大的遺憾,但他絕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什麼,至於要孫梵放棄凌海芃娶徐姍姍這件事,他更不認為哪裡錯了!這是他根深柢固的行事作風與標準——凡事,以有利寰宇企業為第一優先——人的標準與作風一旦立下模式,就像一種紋身,洗也洗不掉,改也改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