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一吻之間

第1頁 文 / 吉兒·柏奈特

    第一章

    一八九六年七月,加維特省呂宋島彎刀差一點砍中他的頭。

    而博山姆則寧願他這顆傭兵的頭仍留在脖子上,他猛然轉身,不遠處一個游擊隊士兵高舉著長彎刀,正打算再試一次。山姆給了他一拳,自他的指關節到腕關節響起了一陣熟悉的喀喇聲,他揮揮手甩掉陣陣疼痛,低頭看了那士兵一眼,此人短時間內是起不了身了。

    山姆拾起那把彎刀,不久即在濃密的竹林間開出一條逃生小徑。他在繁茂的叢林中奔跑著,夾竹桃的尖葉子擦過他的臉,被砍斷的竹片在他腳底嘎吱作響,毛毛濕濕的蔓籐拍打著他的頭和肩膀。他舉起彎刀在低垂濃密的綠色蔓籐中砍出一條路,而且一直聽到敵人追逐的聲音。

    他闖進一片沒有叢林糾纏妨礙他的空地努力繼續跑著。跑著,脈搏在他身邊鼓動,他抬頭向上看。天色仍就是暗的.一株巨大的菩提樹遮蔽了下午的陽光。他向前看見一片綠色的牆——一片無盡的棕櫚海和另一片黑暗的竹林。

    由潮濕地表散發的霧氣,看起來像是地面上已打開通往地獄的門,白濛濛的空氣中浮動著一股甜得令人作嘔的氣味,而且越來越強烈,包圍在他四周的樹葉更密了他突破它們向前進,更加努力地衝過纏繞、囚困著他的茉莉叢。粗糙堅硬的樹籐纏上他的肩,擦過他的手和手臂.像貪婪的手指般突然包住他,企圖讓他慢下來,抓住他或絆倒他。但他不能被絆倒,他的逃亡成功與否全靠此時,只要一有閃失他們就會逮到他。那些游擊隊的士兵太逼近了,雖然現在除了自己的心跳聲外,他聽不見任何聲音,但他可以感覺得到他們就緊跟在他後面。

    然後他聽到他們在後方猛力突破叢林前進的聲音,沉重地喘氣、大聲咒罵。他們就像他的影子般地粘著他,忽隱忽現。他聽見他們的彎刀揮動的聲音——長而致命的、彎曲的金屬刀刃正在高聳的竹林間劈開一條道路。隨著每一刀、每一聲所裂開的木片,狂亂追擊的聲響使山姆有種滲透骨髓的恐懼感。

    汗水自他黝黑的臉上淌下,經過他戴了八年的黑皮眼罩,流過他臉上歷經風霜的刻痕,流入三天未刮的鬍鬚底下。他的汗水和悶熱、潮濕、氤氳、遮掩著這似天堂又似地獄的島上的一切事物的空氣混合在一起。

    他的視野因濕氣——或是汗水——而模糊。他加快速度,因遮住一切的濛濛白霧而絆倒一次。他用破損的袖子擦擦完好的那隻眼睛,心跳聲在耳中悸動著,正配合他奔跑的節拍。

    空氣中充滿了另一種氣息,危險的氣息。

    突湧而上的血液使他跑得更快,穿過叢林。明顯而真實的危機感在他乾澀的嘴裡如性衝動般急速地膨脹,嘗起來竟有金屬的味道。他越來越急促的呼吸在胸腔內像強酸似地燃燒了起來。他雙腿發軟。隆起的大腿肌肉開始收縮.驀地泥濘吞沒了他的腳,他霎時無法動彈。

    該死!他向前拉扯.不想讓泥和水阻礙他前進。他繼續奮鬥,向前拖移他的兩腿,長靴沉重如鉛。泥濘變得更深了。它吸住他的大腿,他的下肢疼痛,他前臂的肌肉緊縮,蹣跚地前進。泥濘退至足踝,他又自由了,而且仍領先那些追逐他的人。很快地他又再次踏到陸地上。

    他跑,他們追。這是個遊戲,他在它的邊緣游移,也許是生死的邊緣,但他樂在其中。他考驗命運,向未知挑戰,而且以自己的生命做賭注,因為失敗的代價越高,刺激也愈大。

    一抹邪氣的微笑閃電般劃過他堅硬的下顎。

    傅山姆正是為此而活。

    午後四時,馬尼拉,畢諾都地區大宅高聳、全然垂直的高度令人印象深刻,以昂貴的白珊瑚石所砌成的牆圍繞著這位於城區的產業,揉合著島上異國風情的牆垣正如主人所希望地確保牆內一切的隱密、安全和完美。

    大宅有兩扇鐵門,一扇在前一扇在後,上面皆裝飾著和房子頂窗上相同的、以複雜的葡萄籐雕刻為主的設計。鐵門和屋內那些鑲嵌鐵窗都塗著層層光滑的黑漆。普及島上的腐蝕現象絲毫未會波及這幢南卡羅萊納賴大使的宅邸,賴氏家族同時也是胡桃木之家、柯氏工業及山毛櫸農場的擁有者。

    在這些珍貴的珊瑚石牆內沒有任何喧鬧聲,鋪著與屋頂相同之火紅進口瓷磚的中庭,甚至沒有一點微風吹動庭中如驕傲的哨兵般矗立的百日紅那黑而光滑的葉子。攀爬而上的中國忍冬厚重的籐蔓上露珠閃耀,如南卡羅萊納的紫籐般覆在二樓的鍛鐵陽台上。一股甜美的熱帶香味充滿中庭。墓地二樓角落一扇打開的窗戶傳來隱約的輕敲聲打破了沉默,敲打的節奏很慢而且顯得不耐。它消失了一會兒,又出現,消失,再出現,不斷地重複著,最後在一陣突來的槍聲中停止。

    賴蕾莉跌入一張椅子內,下巴落在拳頭上,對那無上盡的鐘錶滴答聲猛皺眉頭。現在是四點,她換了另一隻拳頭,這又多殺了兩秒。她歎息一聲,優美而帶著南方腔調的歎息顯然是經過淑女學校多年訓練的完美腔調,這又整整花了四秒的時間。她再度瞥向時鐘,懷疑著三個小時為什麼好像好幾年。不過,她提醒自己,的確是經過了好幾年,自從她父親前往歐洲某個國家擔任外交官職而離開南卡羅萊納州的祖宅胡桃木之家算起,已整整十七個年頭。

    她身為柯約翰後裔的母親在蕾莉兩歲時困難產而死,因此她的父親將她留給五個哥哥和一些可信任的家僕照顧。她仍然記得父親出國後,曾問過她的大哥傑夫,安多拉這地方在哪裡。當時他牽著她的手,自蜿蜒的桃花心木樓梯走下,到一扇蕾莉被禁止進入——這只是她身為女性而被禁止的許多事之一——的黑色大橡木門前。在那時她五歲的小小心靈曾對她父親所謂「禁止進入的房間」感到懷疑,但經過這許多年和這麼多被「禁止」的事,她早已不想再爭辯什麼了。

    而就在那一天,她大哥打開了那扇門,她卻突然停在門邊纏弄紮著她金髮馬尾藍色天鵝絨緞帶。他一再向她保證只要五個哥哥之一陪著她,她就可以進入那個房間。她仍記得當她嘗試地跟隨著傑夫進入巨大、黑暗、原木鑲板的房間時,那種恐懼的感覺。那房間是那麼不通風,一股熱氣讓她的胃不禁緊縮了起來。她大哥帶她走到書桌邊那個高大的地球儀前,她做了好幾次深呼吸才勉強適應那個環境。他旋轉地球儀——這舉動使她更頭昏眼花,然後直到他停下來指出儀上一個粉紅色的小點,他告訴她那就是父親前去的地方。

    她還記得她盯著那小小的粉紅點好久,然後問父親在那裡好不好?何時會回家?傑夫只是看著她好半晌,然後告訴她她是個多麼漂亮的賴家小淑女,有著大大的藍眸和如絲的金髮,就像她母親一般。小女孩,特別是賴家的女孩是不需要擔心這種事情的。而就在那一刻,蕾莉的胃一陣發寒,當場吐在桌上。

    傑夫一直沒回答她的問題。

    後來的幾年,這個問題仍被規避著。而每當她父親來信,傑夫就會帶她到書房——但總先確定她身體無恙——去看地球儀上那些彩色的圓點:從安多拉、西班牙、海加1、波斯到遏羅,最近一次是在西班牙殖民地菲律賓群島。自十五歲左右起,蕾莉就不再問父親何時會回家,但她並沒有停止盼望。

    所有的希望和祈禱,三個月前在另一封信到達胡桃木之家時實現了。當時她正為了想參加一個沒有任何哥哥陪同的茶會,而和她哥哥傑迪爭執——一個她早知無益、僅供她消磨下午的無聊嘗試。傑夫宣佈召開家庭會議時,傑迪立即朝她皺皺眉頭,問道現在她又想做什麼了?

    他的態度觸怒了她,但同樣急著想知道傑夫要說些什麼的她用盡淑女學校所訓練的禮儀,抬高鼻尖並拉起裙擺,以風琴頌歌中的淑女優雅的步伐走過她皺著眉頭的哥哥身旁,大約五步……然後她的脾氣爆發了。她輕快地走在奧布森毛氈的絲質穗飾上,伸手抓起最近的東西——一個桃花心木的置煙架——摔到地上——連她哥哥的進口香煙和五十年歷史的法國白蘭地一起。

    蕾莉咬著指甲不悅地回想著。她花了整整三天的時間,才說服她的哥哥們,尤其是傑迪,她能遵照她父親最近一封信的要求到菲律賓。她仍能記得當傑夫念信時她所感到的喜悅,她父親希望她能盡快到菲律賓。

    五位哥哥為了這事開始爭執起來。傑夫覺得她還太小,不過因為傑夫比她整整大了十五歲,所以他想法一向如此。而哈倫說她太脆弱,理萊聲稱她太天真,赫利認為她太無助。但傑夫繼續念下去,而所有的疑慮都消失了。因為父親已經安排讓她和費家一起旅行,他們是審理公會的教徒,正要到菲律賓群島中較落後的民答那峨島去拯救那些異教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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