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頁 文 / 姬小苔
秦大佑的車正好在我面前停下,不等司機替他開門,他碩長英俊的身影就跨下車。
「你有妖法,知道我這個時候站在這裡?」我笑著問。初識他時,我一點也沒感受他的好處,現在卻漸漸覺得了,他知情識趣,可以做朋友,更可以當伴侶。
至於從前那筆濫帳,管他的呢,何必處處跟自己過不去,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我們有未來,這才是最重要的。
「爸爸告訴我你在這裡。」他把「爸爸」兩個字叫得好自然,我過了一會兒,才弄清楚他指的爸爸是我的父親。
「我還得去看兩個工地。」我告訴他,辭呈是遞了,但還有俗事未了,尚不能隨心所欲四處雲遊。
「那——我就不陪你了。」他面有難色,這是當然,我去看工地,他駐立一旁只會礙事。
我安慰他那並不要緊,他若有事待辦,盡可自便。
「我先走了,我是特地來告訴你,爸爸要我們中午過去吃午飯,他訂了房間。」
「我一定到。」
送走他,我開自己的車到工地,按了半天鈴,一個工人都沒來,我正預備打開門進去看看昨天改裝的水電工程怎麼了,卻找不著鑰匙,這才想起來,我把工地的鑰匙放在昨天穿的衣服口袋了。這下很麻煩,所有的鑰匙都串在一起,如果下一個工地的工人也沒來,我就也沒法子進去。
我只有回家拿鑰匙,匆匆趕到家,門竟然沒鎖,一定是克麗絲汀,她太不懂得小偷強盜的可怕。在此地,人人都勤力求做君子,防範未然,否則小偷往往因偷成盜,那就不是區區弱女子能應付得來的。
我推開門,即隱約聽到啜泣聲。
不得了咯!我從頸背到全身一栗,莫非克麗絲汀已遭不測,心頭大駭,正預備轉身逃下樓,但她是我妹妹,即使是再危險也得搭救。
恐怕叫管理員上來已來不及,只有硬著頭皮,躡手躡腳的進去,預備先看清楚情況再隨機應變。
克麗絲汀聲音來自廚房,她一邊哭一邊抱怨:「都是你!都是你!」
她未免太不會應付歹徒,竟然用這種口氣跟宵小談天!我心中不禁皺眉,但且慢,另一個人說話了。
「還怪我,這事你也得負責任!」那聲音有些生氣!聽起來竟像秦大佑,我停住了腳步,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我負什麼責任!」克麗絲汀停住哭。
「你錯在根本不負責任,也不想想,這麼大的事,怎麼開得起玩笑?」
「我只是覺得好玩,誰想得到阿青會認真?」
竟然提到我,我更不能出聲了。
「你一開始就鬧笑話,當然會弄假成真。」
「我不管,你就是不能和阿青結婚。」克麗絲汀在鬧了。
「誰知道你當初安的是什麼心?」秦大佑忿忿地。「我以為你是逗著我取樂,現在我已帶過阿青去見過我母親,你叫我怎麼改得了口?」
「你不會處理事情!」她叫。
「再不會處理,也總比把別人的感情當玩具好。」秦大佑抱怨她。
我心裡一陣陣涼,雖然只是幾句沒頭沒腦的話,但聽到這裡,我已經明白了幾分。
克麗絲汀終日玩火,現在終於燒到自己,她曉得了痛,但也已波及無辜。
我不能再聽下去了,我轉身要走,但克麗絲汀的一聲尖叫拉住了我。
「你去跟阿青說,你不愛她。」
「如果你又是一時好玩,在耍詭計呢?」秦大佑冷冷的。
「你愛我不愛她,算是什麼詭計?」
「愛不愛是另一回事,我尊重她,她有原則,她有立場,懂得自己要什麼!」
「她不愛你!至少不如我愛的深。」她又哭。
「你如果懂得愛,當初就不會愚弄我。」秦大佑咬牙切齒地,「你自己數數看,耍了我多少次,你是不是還預備等我跟阿青分手,再告訴我——老秦,你被騙了,我是逗著你玩的……」
我木然地轉過身。
走到大街上,覺得方才萬分美好的世界此時已天崩地裂。
我究竟遇到了什麼?我問自己。
我真不敢相信我剛剛聽到的,但那竟是事實。
可怕的事實。
我沿著街慢慢走,車聲、人聲、克麗絲汀的哭聲、秦大佑的吼聲,在我腦海中交織成一片。
我的腦中是那麼混亂,混亂得竟不能思想。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發現自己竟走到了車站,我坐在候車室的椅子上,不知何去何從。
當我打電話給父親時,我已買妥了到台中的車票。
我知道這個世界上至少有個地方能讓我清靜。
「阿青,你在哪裡?大家都等你吃飯,你怎麼還不來?」父親焦急地問。
我告訴他,我正預備去旅行。
他不敢責備我。
我相信我是最後知道的
我真是個呆子。
掛上了電話,我上了國光號。到台中已經下午,正好趕得上四點鐘上溪頭的車。
昨天我才在打算如何做一個快樂的新娘,此刻卻有如喪家之犬。
人生的際遇,何等的奇特詭異。
我在孟宗山莊登記房間時,櫃檯打量著我,神情著實擔心。
單身女子,投宿旅店已引人駭怪,更何況此處遠離市區。
我決定跟她說兩句話,解除她的煩惱。
「住一晚八百,兩晚有打折嗎?」討價還價是最直接表明「我絕對不是來尋短路」的方式。
「沒有。」她斬釘截鐵的拒絕,態度十分不耐。
「一點優待都沒有?」我的心情怪得出奇,居然還有閒空逗她。
「沒有就是沒有。」她開始生氣了。
進入房間後,一股濕濕的霉味撲鼻而來。山上多霧潮濕,又乏人整理,就跟我的心情一樣。
我躺上床,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失落。
晚餐時,偌大的餐廳裡,沒有幾個客人,現在不是假日,我大可以在此享清福。
菜很馬虎,可以說是近乎難吃,但收費一點也不便宜。我很高興自己能注意到這些,這表示我並未因秦某人而哀傷欲死。
不哀傷欲死便有救。
我跟山莊借了手電筒出去散步。
谷中起了夜霧,手電筒微弱的光根本無濟於事,我踽踽前行,郁躁的心情慢慢沉靜了下來。
我開始思索,把整件事的前因後果重新想了一遍,想的時候,心中的刺痛難免,但這刺痛對我的清醒非常有幫助。
我一個人走了許久,一直走到了大學池,一群正舉行營火會的大孩子們又笑又叫的才使我止步。
我想起了曾經被詩人寫過的句子:這樣的熱鬧並不屬於我。
其實早在這之前,我就該明白。
我轉過身,回去旅館。
第二天早上醒來時,一陣熟悉地刺痛感也隨之而來,我終於向自己承認——秦大佑並不愛我。
而我從前對他那麼驕傲,竟是如此之多餘。
「他不愛我!他不愛我!他不愛我!」我心中有一個聲音在小聲地叫,漸漸大聲起來,最後成為嘶喊,我必須搗住耳朵,才能抵抗那聲音所帶來的痛苦。
我下床時,渾身冷汗。
我終於明白了一件事,秦大佑也曾愛過我,但不如愛克麗絲汀多,他必須有所選擇。這個發現真會令人難過,但它是事實,無人能改變。
溪頭的清晨真是美,由於是谷地,氣候也很古怪,時晴時陰時雨。是因為氣候古怪,風景才格外有看頭。
我在小店裡買了件薄夾克,擋風兼擋雨,一路走上山。
我遇到了一生中最難解決的大事,卻有這樣的閒心來看山景!我對自己苦笑。
爬山對一個都市人來說是苦事,但出了一身汗後,體力和精神反而都輕鬆了;回到山莊後,有個人坐在餐廳家俱的椅子上,那熟悉的身影令我的心一陣狂跳。
他見我進來,默默地站起。
「見到我不覺得奇怪?」秦大佑牽動了一下嘴唇,但那不是笑容,只像是一個男人不愉快的表情。
「我說過,你有妖法,永遠知道我在哪裡。」我面無表情,連裝都不想裝,我累了。
「不是我猜到的,克麗絲汀告訴我,她跟你有心電感應。」
「是嗎?」我看了他一眼,這是他第一次這麼誠實。如果他早一點說實話,一切就不會這樣尷尬了。
「你都知道了?」他的目光緊逼著我。只不過一天一夜,他卻憔悴得這樣厲害。
「知道什麼?」
「我——對不起你。」秦大佑低下頭。
「不!我祝福你。」我正視著他,陽光從窗外照進來,幽黯的廳中一片明亮,當我發現我們正被陽光籠罩時,所有的痛苦與鬱悶竟然減輕了許多,那感覺非常微妙,只有一瞬,但足以化解不快!我發現我僵硬的表情鬆弛了。「我祝福你!」我又重複了一次,這回竟是真心真意,不再有任何勉強。
他大惑不解的看著我。
若是告訴他,我在這一瞬間頓悟到人世間的悲苦,他一定無法瞭解,但我心中的確有太多的思維如風車般飛快的轉動著,一時之間,竟感到既悲且喜。悲是悲人世間的種種事竟如鏡花水月,喜的是在這無常間,只要心不動,依舊可以用最清明的心靈去觀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