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頁 文 / 姬小苔
「克麗絲汀呢?」他問。
我猛地掙脫開,他不該問起克麗絲汀,我終於想起他是誰了。秦大佑。
「怎麼啦?」他滿臉訝異,「我們是朋友,不是嗎?」
朋友!我抬起頭看了他一眼。
「你可以信任我,我會幫助你。」他滿臉憂色的說:「阿青,你這樣下去要生大病。」
我早就生大病了,只不過不自知而已。
他把外套脫下來,披在我身上,「如果我得罪你,別跟我的衣服一般見識。」
那件厚茸茸的外衣把我包得暖暖地,幾乎透不過氣來,我藏在裡面,像蝸牛背著殼,有不方便的地方,但也可以完全不問世事。
我喘息著,不知不覺中,淚流滿面。
秦大佑沒問我為什麼哭,他只是有耐性的守著。我終於不再拒絕他,靠在他身上。
「我很難過。」我哽咽。
「我知道。」他安慰。
「我真的很難過。」
他大手一攬,我整個人都在他懷中,嗚咽依舊,但原先的失落已消散。
天還是那麼黑,然而我不再畏懼夜色。
一輛警車駛了過來,警察自裡面採出頭來,用手電筒照我們,粗聲粗氣地問:「喂!你們在那裡做什麼?」
他以為我們是歹人,又照了一遍,照得我們兩眼發花,他這才滿意。
「別坐在那裡,夜深了,趕快回去。」警察又叫。
秦大佑扶著我慢慢站起來,我的兩腿酸麻,好半天都站不直。
「不急!不急!」他安慰我,「我們慢慢來。」
那陣酸麻過去時,我伸了伸腿,赧然的看他一眼。他笑了笑,笑容裡有無限暖意,像陽光。
「我送你回去。」他小心的把我攙進了車裡。
「我不要回去。」
「你想去哪裡?」他是個君子,並沒趁機拉我去他處,佔我便宜。
「我不知道。」我茫然。
「去蔻蒂那兒,她睡得晚。」
我們去了。蔻蒂果然還沒有睡,因為她尚未返家。
樓上正在施工,也波及到大廳,處處都是東西,像中南美連綿不斷的戰火,我是設計師,有個風吹草動都該由我責負。
我們在花園裡的玻璃房坐,工人送來茶點。
「沒你們的事了,去吧!」秦大佑揮揮手。
茶泡得很薄,很香,正合適我的口味,喝了下去,五臟六腑都得到了熨貼,我舒服地吁了一口氣。
「為了什麼事不開心?」秦大佑含笑著問。
我看暖房中的奇花異草,不出聲。
「在公司受了氣?」他又猜。「跟克麗絲汀吵架?」
我牽動了一下嘴唇。暖房里長得最好的是蘭花,東洋蘭與西洋蘭各半,蘭是花之君子,小小一株,若是培育成功,往往有百萬之價,但不識貨的人卻當它是野草,我站起身背對著他。
「你似乎感觸很多?」他問:「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歎了一口氣。「發生了什麼並不重要。」
「在那些不重要之後呢?」他問到了要害,我轉頭看他,因為他聰明。
「我只是突然領悟到一些事情。」
「是在看到這些蘭花之前,還是之後?」他更聰明了。
「今天下午有人送我一盆金線蓮!」我的唇邊有一絲苦澀,但那苦澀使我微笑。「那盆金線蓮乍看之下像盆草,但是它可以治癌。」
「是嗎?」
「難道這樣不夠?有用的就是金線蓮,沒用的就是草。」我叫出了聲。
「你認為呢?你自己是蘭還是草?」
「我不知道。」他問到了真的要害。也許我應該還是瀟灑地,跟平日一般漠然,在Kiss繼續跳舞,為何我非要突然地領悟到什麼,想這個煩人的問題。
「每個人都希望自己是蘭,深處幽谷不為人知,但遇到了名利,又汲汲自營,唯恐落於人後。」他冷冷哼了一聲。「如果是這樣,做蘭與做野草,並沒有什麼不同。」
「你呢?你又自以為是什麼?」
「我從不自以為是什麼!」他笑,笑得開朗,笑得有智慧,那並不是我認識的秦大佑,我呆呆看他,他有千萬種面目,不是嗎?當他在DDC時,是濁世佳公子,在蘭嶼時,他是個愉快的原始人,方纔,他又有了智慧……他有太多大多的面目,哪一個才是真正的秦大佑?
「楊青,你錯了。」他說:「蘭跟草的確是很相像,分辨它們需要相當慧眼,但就算是草又有什麼不好呢?」
「我沒說不好。」我懊惱地說:「你不明白。」
「當然,如果你明白——草跟蘭的不同,只不過它尚未被發現其功用。」
「發現了又怎樣?」
「不怎麼樣!」他冷笑。「誰又說蘭能怎麼樣呢?在不欣賞它的人面前,它一樣是株草。」
我的心有某種巨大的撞擊聲,但我不願去承認,秦某人還不配開示我。
「先知以利沙曾經說過,你需要的,所求的,全部在你家裡。只因為道理太簡單,所以你不能相信。」他說。
我轉身而去。
他拉住我。
「放我走。」我小聲叫。
「如果我不放呢?」
「我會愛上你。」我輕輕地說。
他一下子放手了。「為什麼?」
我不敢去看他的臉。「我不知道。」
他的手箍住了我,筵得緊緊的,「愛我很可恥嗎?需要這麼急的逃走?」
「我不是逃走,我只是走。」
「為什麼要走?」
「遲早是要走的。」我軟弱的說。
「什麼意思?」疑心地問。
「你的花園裡花草太多,不多我這一枝。」
「放你的狗屁。」他大喝一聲,我的魂幾乎給他喝沒了,頭腦中更混沌,但願上天能指引我明白為何停留在此地。
「放我走吧!」我懇求他。
「你走了我沒辦法找你回來。」他回絕,將我拖進了屋子。
「看你這副沒出息的樣子。」他把我扔在沙發上,跟一大疊照相簿子,小瓶子之類坐在一起,甚至有一隻小碟子自本子中滑下來撞到我的膝蓋,我不斷咒罵自己。
「你跟我吵,跟我打啊!」他凶得很,掙的滿臉滿脖子暴青筋,不再是濁世佳公子,也不是摩登原始人,看起來很可怕。
吵也吵過了,打也打過了還有什麼可現世的?我灰心得很。
「我們結婚吧!」他終於忿忿地說。
克麗絲汀聽到婚訊時,張大了嘴。「天哪!你不是說秦某人是花花公子嗎?」
「管不了那麼多了!」我軟弱無力的說。
「說你老土你還真老土!」她跳著腳罵,還一逕地問陳強生,那是她的新相識:「是不是啊!是不是啊!」
陳強生不敢幫她的腔,怕得罪我!更不敢不理睬她,只有滿臉陪笑唯唯喏喏。他喜歡克麗絲汀,瞎子都看得出。
「你跟了他,會後悔一輩子。」克麗絲汀狠狠瞪我,在這之前,她一直都是勝利者,現在才意識到秦大佑並不在乎她,簡直是奇恥大辱。
「再說吧!」我懶洋洋地靠在椅子上,這些天,我什麼事也不想做,在未與秦大佑明朗化前我已耗盡所有心力與他作戰,故此精疲力盡。
「你已經不是小女孩子,萬一秦大佑做出什麼對不起你的事,你沒機會重頭開始。」克麗絲汀見陳強生一點忙也幫不上,索性將他遣走,與我說知心話。
「誰說要重頭開始!」從今以後,我甘願做草,未被人發現好處的草,強過為李麥克做牛當馬。
「秦某人給你吃了什麼藥,把你迷成這樣?」克麗絲汀做關心狀,太讓她關懷,可不是什麼好事。
「色不迷人人自迷。」我賴在椅子上無病呻吟,秦大佑答應我,結婚後,我可以做一名寄生蟲,再也不必疲於奔命。
直到他如此恩賜,我才知道自己是如何的懶惰。我根本不是女強人的料。
我是標準的女懶人。
拚死拚活了這許多年,我早覺得非常之累。
「吾累矣,汝可去!」我對克麗絲汀一揮水袖。
她見我不可救藥,悻悻而去。
說是生氣,去的還不是迪斯可舞廳之類,她再過數日便回美國,捨不得不玩。
她走後不久,我正在昏昏欲陲,突然門鈴大響,定是秦大佑,自那日開始,他不再到處玩耍,總是來府報到,同商大計。
所謂的大計不外乎是請幾桌酒,請哪些人,到哪裡照相等等。
「到現在我還不敢相信你會答應我。」秦大佑昨天走時說。「我真擔心你明天就反悔。」
「為什麼?」
「你答應得太容易?」
「因為我拒絕的太不容易,才揀好做的答應。」我笑著將他推出去,免得被克麗絲汀回來撞見,但克麗絲汀回來還是發現了。
我先應門,外邊站的不是秦大佑,而是一位中年紳士。
「找哪位?」我皺起眉,現在有許多闖空門的,舉止穿戴都像紳士。
「找你。」中年紳士微笑。
「有什麼貴事?」我已經預備關起鐵門。
「你說我找你會有什麼事?」他的衣履鮮潔,看樣子真不像壞人,但竟敢如此打扮上我家門來白吃豆腐,非常可惡。
「阿青,等等!」他在鐵柵門外叫,居然已經查出我的姓名,我嚇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