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姬小苔
「你要做什麼?」
「你在發抖,是嗎?」她還是笑,太開心了,如果我見到另一個人在大白天裡被嚇成這樣,我也會笑。
可是受害人是我,她憑什麼笑?
「如果你不說出來意,我要掛電話了。」
「你不會的。」她好篤定。「你比誰都想知道我。」
「我怎麼不知道你,我們見過。」
「那只是匆匆一瞥。」她毫不在意。
「我知道你的名字,叫克麗絲汀。」
「很聰明!」她讚賞。「還知道些什麼?」
「你是個小偷,偷我的衣服穿,和古玉墜子。」我義憤填膺,一生起氣來,就沒那麼害怕。
「外婆有說是給你一個人的嗎?」她哼了哼,連那哼聲都像是發自我體內的回聲,「如果不是給你,又怎麼叫做偷?」
她真狡猾,但她怎麼知道外婆?
「你奇怪我知道外婆?我知道所有跟你有關的事。」她得意洋洋。
「你花那麼多時間,究竟有什麼用意?」
「我要引起你的注意。」
「為什麼?」若是要我注意,那她是太成功了。
「我想跟你談一談。」
「談什麼……」
「錢。」她只說了一個字。
「外婆哪留了什麼錢給我!」我忍不住叫。
「既然如此,我們就沒什麼好談的了。」她真的掛上了電話。
等她發狠,我只好認了。
我急急的衝出去,我得在她離開這條街前攔住她,當然,我這樣做是不智之舉,但我沒有更好的法子。
「阿青,你做什麼?」正在前面談天的兩個知心人,被我突兀的舉動嚇了一大跳。
「我出去一下,」我奔下了樓。
其實我根本用不著這麼跑,因為我一出門口,那個人就站在大門外,好整以暇的看著我,我還差點兒煞車不及,撞翻了她。
「嗨!」她悠閒地打招呼。
我狠狠地站定了。
這一輩子可還沒這麼吃癟過。
「你有客人不方便,我們找個地方坐。」她提議。
我仔細看,大太陽底下,她站立的地方有影子,那麼,不是鬼魂羅。
我想她也不是鬼,鬼不會對外婆的錢感興趣。
我們找了個咖啡廳坐下,女侍端了冰水來,看看她又看看我,一臉的詫異。
「你們——是姊妹?」女侍問。
「你看呢?」那個冒牌貨說。
我才沒這種妹妹。
「喂!就是討厭我,也別掛在臉上!」克麗絲汀說。
「我為什麼討厭你?」
「總有理由吧!」她狡滑的笑:「我還不至於笨到以為你喜歡我。」
「我沒有必要喜歡你,更沒必要討厭你,我只要弄清楚你不斷來構成騷擾的理由。」
「理由?我說過了,為了錢,你分我一半,我就永不再出現。」
「沒有錢。」
「你抬起頭看看這張臉,就會知道沒有理由再說謊。」她出言挑釁。
我看到的就像照鏡子一樣。但就是鏡子也沒這般準確,完全一樣的眼睛、鼻子、嘴唇,連體型都相同。
「你冒充我就是為了錢。」
「冒充?你再看仔細一點。」
「你去整過容?」我的心跳稍微和緩了點。
「幹嘛!為了長得跟你一樣?得了吧!你以為自己是林青霞。」
「花了這麼大功夫,還不像林青霞,你應該很傷心。」我已慢慢鎮定了下來。
「你認為林青霞比我漂亮?」
「還有胡茵夢。」
「至少我可以跟陸小芬比比氣質。」
如果旁邊有人偷聽,會以為兩個電影迷,在開影迷大會。
「我們有親屬關係。」她終於承認。
「外婆沒告訴我還有親戚。」
「她當然不會告訴你,我是被她親手丟掉的,不過,她可沒想到,她永遠丟不掉我們之間的關係。」
「什麼關係?」
「你笨得可以,楊青,你聽好,我是你妹妹!」
「我沒有妹妹。」我聳聳肩。
「你為什麼不肯相信?」
「不能隨便來了個人,說是我妹妹,我就相信。」
「那你要如何解釋我們如此相像?」她微笑。
「現代科技可以登陸月球。」
「你逃避現實也沒有用,因為現實就擺在眼前。」
她的笑容令我打冷顫。
如果我能這一輩子可以不再看見她,我會謝天謝地。
「你們哪個是姊姊?哪個是妹妹?」女侍送咖啡上來,自以為問得有趣,「我們店裡每個人都在猜,可是沒人看得出來。」
「我的年紀小些。」克麗絲汀說:「你們應該看得來,我姊姊比我老一點。」
「老多少?」女侍與她一搭一唱。
「聽我爸爸說,大概老個幾分鐘吧!」
「你們是雙胞胎?」女侍很是吃驚。
「是啊!難道你還看不出來?」
女侍下去了,我對克麗絲汀說:「你胡說些什麼?誰跟你說我們是雙胞胎?」
「爸爸。」
原來冒牌貨還有個冒牌的爸爸,她才這麼有恃無恐的找上門來。
「你冷笑什麼?」克麗絲汀問。
「笑你下流。」我站了起來:「我警告你,下回再冒充我,我會報警。走遠一點,別再讓我看見你。」
她一點也沒吭聲,笑瞇瞇地看著我走,沒有出聲攔阻,甚至連些微攔阻的意思都沒有。
我也沒付那兩杯咖啡錢,地方是她選的,咖啡是她叫的。
回到家,我打開窗,她也正往我這邊望,然後打開了車門,鑽進一輛紅色的寶時捷。
我有她那等氣派,絕不會想冒充誰。
「你怎麼回事?」詩瑗走過來,小聲地罵我:「自己有客人,一點體面也不顧。」
「別煩我。」我推開她。
「發什麼瘋?」她跟進了浴室。
「喂!我洗澡你也要看嗎?看吧!」我開始脫衣服,她忙不迭地奪門而逃。
我徹頭徹尾沖了個澡,把全身霉氣沖掉。
「快一點,秦先生要走了。」詩瑗在外頭喊。
古時候堂子裡的鴇母喊窯姐兒見客,也不過是如此。
我更慢吞吞的出來。
「你現在出來幹嘛,客人都走了。」她沒好氣。
「還會有的。」我安慰她:「你喜歡,客人一定有很多。」
她聽了半天才聽出來我在損她,「要死啦你!」她叫著捶我。
我到廚房冰箱把暖房香瓜拿出來。
有二百五上門不是全無收穫。
「不夠甜。」詩瑗把香瓜刨好了,吃下第一口。
我把糖罐子遞給她。
「你要害我?」她罵。「還不夠胖?」
「胖死算了,一了百了。」
我說笑話惹出禍來,卅五元美金的香瓜,剖成兩半,她只吃了一口。
「過來,過來!你不能這樣對待客人的香瓜。」
「對你的頭!」她發怒。
「秦公子令你芳心大亂!」
「我夠煩了,還鬧!」
我去上班,免得惹人討厭!趙四若是上門,由他們自己去演樓台會。
從萬華走華江橋至板橋,花了一個多鐘頭才到了三峽,這算是快的了,有回居然堵車,堵了三個鐘頭,嚇得我到了假日再也不敢走這條路。
茶農老伯非常喜歡那張教堂加酒吧荒唐的透視圖,大聲叫他牽手來欣賞。
「我們頭家以前找過別的設計師,頭殼不好,無效啦!」茶農牽手笑得滿嘴金牙,可以光耀門楣。
他們留我吃飯,大碗的雞肉,大尾的魚,跟他們的人一般實在。
走的時候,茶農開支票給我,一百坪設計費,三拾萬大圓,一文也不少。
「發票昨天就送來了。」茶農說:「我沒給伊,不知道你們公司為什麼那樣急,還派別人來收,我又不認識。」
真是給足了面子。
才上車,茶農牽手塞進來兩大罐茶葉,「自己種的,別客氣,我頭家說要送給你,你就跟我們女兒一樣。」
我應該慚愧,把人家當土佬。
可是也別高興太早,這對茶農忒聰明,送我幾百塊錢的茶葉,攻之以心,教我不好意思偷工減料。
等紅綠燈時,我打開罐子,清香撲鼻,我伸手拿了一撮,在日光下細看。
我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這種茶葉我還真只在「陸羽茶藝」見過。
路過衡陽路時,我轉了數圈,才找到車位。
到了陸羽,老闆娘蔡太太在。
「哪來的?」她問:「這是今年的冠軍春茶,茶農惜售,一般人根本買不到。」
我常常白喝她的好茶,想留下一半給她,她不肯收,只囑我下次找到好書,別忘了告訴她。
她是典型的書癡,沒有別的愛好,跟她先生茶癡,正好配上一對。
臨走還給我一罐香,她這一年多以來,不但研究香料,還在寫一本有關香的書,他們推廣茶道之後,又要做香道。
有回我帶詩瑗來喝茶,詩瑗對她很是羨慕,身為女人,有她這樣的格調,也不枉作人一場。
但她也是吃過苦的,剛剛開始推廣茶藝那些年,她把所有的時間花在上頭,到這兩年上軌道了,才有時間看自己喜歡的書,前些日子我看到她塑的佛像,手法獨到,不像是新手。
有人天生就這等聰明。
也許,她這兒是克麗絲汀唯一沒出現過的地方,她有足夠的智慧拆穿她。
可是我才剛開始有絲笑容,就見到一輛大紅的寶時捷跟著我,那是克麗絲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