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頁 文 / 姬小苔
那道溪水雖然不及從前潭水的明朗秀麗,但也婉約有致,自成一格。這隱藏在谷間與水邊的白色大理石房子,就是她的新家。她將在這兒迎接她未來的日出及日落。
十七歲時的夢幻已逝去,十七歲的傷痛也逝去,掌握在她手裡的,是至死不渝的愛與未來。
即使只剩下她一個人,她也要勇敢走下去,只要有愛,只要有希望。
她抬頭看著那棟已經頗有規模的房子,再過不久光滑的大理石板嵌鑲上去,她可以想像得到當晨曦、當日落時,這兒會隨著雲彩天光千變萬化,美得如詩如畫。
泰姬瑪哈!慧楓突然想起了在印度阿克拉地方,那被譽為世界十大奇跡的回教建築了,曾經有一年她應邀到德裡去舉辦畫展,為了瞻仰泰姬陵,她抽出兩天的時間飛到阿克拉去。
這棟世界最美麗的建築,是沙傑汗大君費了廿二年的光陰為愛妻建造的陵墓,不但被譽為天堂花園,更是有史以來「最昂貴的愛情」。
慧楓去的那天,正好是個月夜,泰姬陵一直開放到深夜,讓對月光充滿幻想的情侶在此逗留。
她曾為這樣的愛情唏噓不已,但沒想到的是,竟然有這麼一天,也有個充滿慧心的建築師在水邊為她建造了白色的大理石房子,即使沒有費時廿二年,但也一樣的高貴不凡。
他是誰?他怎會知道她心中的渴望?慧楓忽然對這個從未謀面的建築師充滿了好奇。
還有,他為什麼不准自己去探望正在興建中的房子?他怕她會干涉他?打擾他?還是有什麼難言之隱?但這太荒謬了,就算他是個不世出的天才藝術家,也不能限制她前來探望,畢竟,她才是此地的主人啊!
慧楓搖搖頭,無論如何,她今天非去瞧瞧,她忍耐了好幾個月,今天她再也忍不住了。
想到這裡,她就不顧一切的往前走,不久之後,一道清淺溪流擋住了她,她索性脫下鞋子,當她俯身脫鞋時,她看到了抖顫的水中有著美麗的倒影,愈往前走她愈發現剛才那棟遠觀僅是悅目的建築,在近距離之下竟然有這麼美,當初建築師送來的模型不能表現出它的十分之一。
慧楓沿著一直延伸到水裡的石階往上爬,出乎她意料的是並沒有人阻攔她,也許工人都下工走了,這竟讓她很高興,她可以自由自在地到處走動……正當她走進正廳參觀,為著高挑明亮的穿透空間而興奮不已時,她的第六感突然敏銳起來,直覺地,她覺得有人躲在看不見的地方偷看她。
『誰?』她回過頭去,但什麼也沒發現,她為自己的神經過敏感到可笑,什麼時候開始她變成這麼神經兮兮的?難道她真的被董漢升嚇住了?不!不可能的!據她派出去的私家偵探調查,董漢升在一個禮拜之前中風了,情況很嚴重,嚴重到再也沒有辦法來找她麻煩的地步,這是她的勝利,真正的勝利,他再也不能來向她要任何東西了。
可是慧楓聽到這消息時,並不像預期中那麼高興,他做了一輩子的孽,看他最後得到了什麼?她只同情他、可憐他。
而若彬——
慧楓幽幽地歎了口氣,這一生她都不會再去看他。他是她的兒子,但只是曾經是。
在她當時將他遺棄在火車上時,他們就已經不再是母子了。他有他的家庭,有他的前途,也有他的未來,再也跟她沒有任何關係。
這是她在多年前去山上看他時才大徹大悟的。
她穿過正廳,走上樓梯,雖然連地板都還沒有鋪,但是已經看得出氣派非凡,使整個建築別有一番氣勢。
突然她停下了腳步,在她的背後似乎有一些聲音,很細微可是逃不過她的耳朵,她迅速地回過頭去,但依然什麼也沒發現,她快步地跑上樓,站在頂端,她可以看得更清楚,任何東西都逃不過她的眼睛。
終於她看見了,有一個奇怪的東西躲在一根大柱子後,當她驚呼出聲時,那個東西發出一聲巨響,然後飛快的轉動著輪子離開那兒,她這才看清楚原來那是一部輪椅。『等一等!』她飛奔下樓,想攔住輪椅,可是他太快了,使得她才跑下樓就失去了蹤影。
這真是樁怪事,怎麼會有殘障人士出現在這個未完成的工地裡?這真是教人想不通,可是慧楓決定要查個水落石出,她開始一間屋一間屋的去找。
天色漸漸暗下來了,室內還沒有接通電,只有臨時接上的幾盞燈泡亮著,慧楓也不管,繼續找著。
『江校長!』當她正要闖進一間她認為最可疑的書房時,驀地,一個人不知何時已悄悄地站在她身後。
慧楓大吃一驚回過頭去,原來是李厚坤,這個工地的營造工程師,從此圖到施工,全都是由他出面和慧楓接洽的。
『您這樣——不大好吧?』李厚坤的臉色很難看。
『我來看看我的房子沒什麼不對。』慧楓也很不高興:『你們究竟鬼鬼祟祟地在幹什麼?』
『江校長——』李厚坤眼看著就要發怒了,但不知為何立刻又換上了一張笑臉:『工地髒,沒什麼好看的,天又晚了,我送您回去。』
『不!』慧楓堅決地瞪他一眼:『我剛才看見一個人推著輪椅進去,他是誰?』
『您大概眼睛花了,這是工地,怎麼可能有輪椅呢?走吧!我送您——』
意楓還想跟他爭執,可是屋裡面一陣響動,是輪椅軋過地面,發出卡卡卡的刺耳聲音,慧楓不禁回過頭去,那個坐輪椅的人自己出來了。
『沒關係的,厚坤,你去吧!』屋裡很黑,慧楓看不見那個人的臉,但他的聲音熟悉得是她永遠也忘不掉的。
『凱文——?』她顫抖地叫了一聲,黑暗靜靜地包圍住他,那一片漆黑使人窒息。
『凱文?』她又叫了一聲。
『覺得意外嗎?』坐在輪椅上的人,聲音仍是那麼平靜,就跟他們剛認識時一樣,不同的是,多了一份蒼涼,那份蒼涼震懾住人心。
『真的是你,凱文?』她不意外了,她想撲過去,可是腳下像生了根似的,簡直不能移動分毫。
『不要開燈,我習慣黑暗!』他阻止了她開燈的手勢,那裡剛好有一個光禿禿的燈泡。
『你為什麼坐在輪椅上?』她仍然顫抖得很厲害,但是已經能夠克服那份震驚,慢慢地走向他,多少次夢裡,她夢見他又復活,他們重新相聚,多少次她從夢中醒來,頰邊猶有淚痕,但真正相逢時,她怎麼也想不到竟會是這樣。
『我殘廢了!』他又蒼涼一笑,『他們都告訴你我死了。』
『我不曉得,我真的不曉得!』她的嘴唇發抖,整個臉部、手心都是一陣麻。
『我可以感覺得到,你全身充滿了恐懼,還有——恨意!』他輕輕歎息一聲,當她顫抖的手握住他時,她發現自己永遠再也放不開了,她一陣哽咽,然後像個孩子般的放聲大哭。
『他們告訴我你死了,天啊!天啊!』她說出這句話之後,只能啊!啊!的叫著,淚水完全淹沒了她的聲音,她的千言萬語。
『不要哭,慧楓,不要哭!』凱文輕拍著她的肩。
『你為什麼要欺騙我?』她忽然像被熾紅的烙鐵燙到似的,忿怒地掙開了他溫柔的手臂,天知道這些年來,她捱過多少個寂寞的夜晚,流過多少傷心的淚,而這一切,都是為了他,沒想到他居然還好端端的活在世上,面對這種欺騙,她怎能忍受?
『因為——』他苦笑了一下,拉開了一直覆在大腿上的薄毯子,當他整個掀開時,慧楓不禁摀住臉倒退了一步,在他膝蓋以下的部份全都截斷了,只剩下空蕩蕩的褲管。
『你走吧!』他疲倦的說:『你現在看見了,也明白了,我不求你諒解我,但是你可以走了。』說著,他轉動著輪椅,預備從她身邊走開。
『不!』她呆愣了半晌,才發狂似的抓緊輪椅的把手,以更忿怒的聲音問:『你憑什麼叫我走開,我為你吃了那麼多苦,你這樣叫我走開就了事?』
『那——讓我走吧!』他遲疑了一下,但始終不敢轉頭去看她的臉,他的眼中存著水意在閃爍。『慧楓,是我對不起你,讓我走吧!』他蒼涼的聲音無比艱難的在空氣中迴盪:『我欠你的——來生——再還。』
『我等不了那麼久!』她「跳」到他面前,生氣地說:『我已經等了十幾年,你好意思要我再等下去?』
『你這是——什麼意思?』他呆住了,整個地呆住了。
『你這個騙子!』從靈魂中進出一聲吶喊,然後在他面前蹲下身去,流個不停的眼淚使她忿怒的表情消失了,起而代之的,是一種深遠的溫柔!『你騙得我好苦,我再也不能放你走了!』
『可是我已經,已經——』他說不下去了,只是凝視著那完全掀開的毯子,『你看,』他用一種蒼涼到極點的聲音說:『我變成這樣子了,有時候,我連自己都會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