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頁 文 / 姬小苔
保母進來時,他大步離開沒有再回頭。
我問她小小孩呢?她說剛才一直鬧著要來見我,鬧了好久,才哄他睡著。
我歎了口氣。
「晚報——已經登出來了。」保母沉吟了好一會兒,把報紙遞給我。
我腦中只覺訇然一聲。
「我要休息一會兒。」我對保母說,她知趣地離開書房。
良久良久,我才坐起身,打開那份被我幾乎揉得稀爛的報紙。
不出所料,這件事立刻成了熱門新聞,記者訪問的對象,從幫我接生的醫院,還找到照顧過我的特別護士,甚至我住家附近的超市,便利商店。
記者也訪問了梁醫生;他也仍一句話也不說,我當時沒有錯看他,他是個好人,而且是君子。
書房的門在這時開了,進來的是小小孩,抱著他心愛的小熊,保母早已把他哄睡了,他又下床做什麼?
他把小熊塞給我,好像那就是我的保護神,我抱起了他,帶他回房間去,他乖乖任我抱著,依戀與信賴地靠著我。
我愛他。
即使他曉得了自己身世,不能原諒我,我對他的愛,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我替他蓋好毯子,他又坐起來,親吻著我的頰,才又鑽回毯子裡,心滿意足的閉起眼睛。
我在他床邊坐下,他總是不斷地偷偷睜開眼,看我還在不在,一直玩了十多次,才倦得閉上眼睛睡著了。
我把小熊放在他枕邊,捻熄了燈,回到自己房裡。
保母很體貼,我知道她還沒睡,但是她什麼也不問,什麼也不說。我躺上床,只覺得冷。
從前的日子,也有寒冬,也是一個人過,但從沒這樣冷過
如果祖英彥下午不抱我,我早已忘了什麼是溫暖,而現在,春天了——只覺得更冷、更寒。
我縮成一團,慢慢地,還是睡著了,可是沒有多久,一陣怪異的冰冷,使我無緣無故地自夢中驚醒。
月光自窗外照進來,角落裡有個黑影,我全身發涼,想叫也叫不出聲,只有呆呆地看著那黑影慢慢走過來,影子使她看起來更為巨大,猶如鬼魅,她走得很慢,我應該有時間逃的,可不知為什麼,我只是躺在那裡不能動。
她走了過來,我知道我為什麼害怕了,她的臉,啊!她的臉——是方東美……
月光照了進來,我的心臟緊緊揪在一塊兒,幾乎無法跳動,時間也跟著凍結了。
但,真的是方東美嗎?月光更分明了,她沐在一半月光,一半陰影的臉,原來有人戴著她的面具,並非她的鬼魂。
她在笑,雖然戴了面具,但是我知道她在笑,笑得邪惡,讓人心寒。
明明知道不是方東美,我卻比先前更害怕,我知道她是誰了——殺死方東美的兇手,放火燒般若居,燒死王美娟、阿芬的,以及提供消息給報社的,都是她。
可是,她是誰?為什麼要這樣做?
「站起來!」她手中亮出了一把槍,脅迫我走下床。
她的聲音,這麼熟悉的聲音……我不願意相信我的聽覺,但是,我的耳朵沒有問題。
眼淚慢慢滲出。
「婉蘭,是你嗎?婉蘭?」我聽見自己輕輕在問。
房門無聲的開啟,有個人站在那裡,是保母。
後面的槍立刻毫不容情的抵住我。
我叫了一聲:「麗英!」
「閉嘴!」保母低叱一聲,厭惡地說:「你就不能讓她保持安靜嗎?
手槍在我的背上狠敲了一記,敲得找痛徹心肺。
婉蘭,保母!她們怎麼可能會……無數的疑惑,無數的恐懼中,我被脅迫走出房走到小小孩門口時,我心念一動,幾乎是立即的,保母就察覺了,她冷冷地看著我,「不要輕舉妄動,否則別說我沒警告過你。」
我噤聲了,另一種恐懼油然而生,我不知道她們會怎樣對待我,更害怕的是,她們——是不是——還要對付小小孩。
保母看出我的恐懼,對我身後努努嘴,只聽見婉蘭用她那優雅的、邪惡的聲音說:「不!現在我們還不能帶他走,帶小孩太麻煩了。」
「你——預備怎麼對付他?」我鼓足了勇氣問,難道光是對付我還不夠嗎?
「那就要看你合不合作了?」婉蘭嘲笑地說。
她的聲音從未讓我這麼不舒服過,我明白了,即使我哀求她們放過小小孩,她們也不會放過他的,我的心一下子涼到底。
如果她們只是要我的命,我願意給。但是,孩子有什麼錯?
房門是關著的,我只希望再看我的孩子一眼,他是我唯一的記掛。
婉蘭嘲笑地說:「你關心關心自己就好了。」
她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刻薄的,也許,她本來就這樣,只不過我不知道而已。
她恨我。
女人只有恨另一個女人時,才會這麼刻薄。
我以前以為婉蘭不會,現在知道了,她也是肯為了我毀壞形象的。
保母走在前面,婉蘭押著我,我沒有任何可以逃的機會,進入運送垃圾通往後門的電梯時,保母站在我右邊,緊緊地抓住我,婉蘭在左邊,槍抵在我腰上,外表看來,我們是三個親親熱熱的朋友。
婉蘭把我押上車,保母坐上駕駛座,我側過臉,婉蘭早已拿掉了面具,那是我熟悉的面孔,但是,我卻發現我完全不認識這個人。
車子開得很快,除了被一樁路邊車禍耽誤了一段時間,半夜的公路上,兩旁的景物如飛而過。
我知道沒有人可以救我,心反而定下來,我不怕死,但是希望知道,為什麼我該死,而且我的孩子也得死。
車子上了高速公路後,不久後又下了交流道,駛向荒僻的山區,在一陣激烈的顛簸後,車子上了山頂,我被拉出車子。
夜涼如水,山下的燈火如夢似幻,我看著婉蘭:「我們非要這樣見面?」
「囉唆什麼?」保母惡狠狠地給了我一記耳光,打得我眼冒金星。
我一直以為對我友善,當方東美去世,般若居所有人都對我另眼相看時,只有她支持我……
我不恨她,但是,為什麼?
「不是告訴過你,自找的嗎?」保母不屑地看我。「天下也有你這種蠢人,自己做了什麼卻不知道?」
我做了什麼,因為我愛祖英彥?
「再想想看,不妨往前一點,你十九歲的時候——」保母嘲笑地,我現在才發現她其實很輕浮,而且真實的表情比她日常的面具下賤得多。
「你說這些做什麼?」婉蘭阻止她。
「這時候了,還怕她知道?」保母用那種讓我幾乎是大開眼界的下流手勢比了比婉蘭:「既然做了,又有什麼不能承認的?」
她們在說什麼?我真的聽不懂,我十九歲時做了什麼,會跟現在有關。
但,慢著……十九歲時……我跟修澤明在一起……難道
我心頭大駭,修澤明、修澤明是婉蘭的父親……
「是她殺的。」保母朝婉蘭努努嘴。
我全身一陣寒顫,婉蘭在這個世界上最愛的人就是她父親,這怎麼可能——
婉蘭的臉在瞬間有了強烈的變化,月光下,她表情像魔鬼似的,雙眸怨毒地看著我,好像要噴出火,我不由倒退一步。
「是你!」她向前逼近,我再度往後退,後面就是懸崖了,我沒法再退,只有任她要吃掉我似的瞪我。
「如果不是你,我不會的,我不會的!」她突然發狂的叫了起來。
我掩起了耳朵,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又是我?是我害死了修澤明,現在又要害死自己,再來,是不是就要害死我的孩子。
「天底下有那麼多人,你要看上他?」婉蘭怒沖沖地逼問著。
我不知道,不知道,愛,就是愛,如何去問為什麼?我痛苦得無處可躲,蹲了下來,修澤明是我的初戀,我的人生轉捩點,但我卻害死了他。
「你以為只有他而已嗎?」保母在笑,狂笑的聲音震動著四周的空氣,「如果你不出現,方東美、王美娟、阿芬都不會死……」
她們——也與我有關?
「當然有關!」婉蘭冷笑:「你天生就是個掃帚星,掃到誰,誰倒媚。」
我的心理完全崩潰了,再不能抵抗,也不想抵抗……如果她要殺我,就隨她吧!
我閉起了眼睛,風的聲音在耳邊吹過。
我要死了,是嗎?恍惚間,我看見了修澤明,他站在雲端。
在山嶺、在海上……「別伯!愛麗絲……」
「你——來接我了?」我迷離的、狂喜地問,可是,不!我不能就這麼走,我還有孩子;婉蘭也會去殺他的……還有祖英彥——
「你胡說些什麼?」猛地,婉蘭給了我一耳光。
不是胡說!我幽幽地睜開了眼睛,修澤明真的來過,方纔,他就在這裡,看著殺他的人,和他最放心不下的我……
但是,我不要跟他去,現在,我有了孩子,人間有了牽掛。
「如果沒有你,我不會殺他的。」婉蘭怨毒地抓住我,強迫我看她猙獰、咬牙切齒的面孔:「他竟然在修改遺囑,只要你一畢業,他就要跟你結婚,如果他有任何不幸,大部分財產都是你的,他還要你照顧我,笑死人!你憑什麼用我的錢照顧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