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頁 文 / 姬小苔
他是個非常聰明的孩子,現在是他最艱難的時刻。
在這之後,他仍有很長的人生要過,如果學會如何去辨別是非黑白,我相信對他未來將會有好處。
他再度抬起頭時,那懷疑、不信任的眼光慢慢消失了,起而代之的是不知所措。
被王美娟的謊言所激起的憤怒其實還存在著,也還想繼續生我的氣,但現實上,他又發現不是這樣,所以只好發呆了。
我凝視著他,深深地凝視著。
小小孩哭了起來,真真正正傷心地哭泣著,從方東美過世到現在,他忍了許久,這才發作。
我抱起了他,讓他哭,這種時候,哭出來比憋在心裡頭好。
保母聽見他的哭聲,在教室門口張望,我用手勢阻止她,孩子哭了會兒,小臉偎在我懷中,抽泣著睡著了,也許他仍不確定,但他最後還是選擇了我,在我這裡尋求溫暖。
我輕吻著他的額頭,然後替他拭去汗。
他真像祖英彥,眉眼是他的翻版,臉型、嘴唇、連耳朵都是一樣的。
但願我能告訴他,那年夏天,我們的青春雖然在海濱消失了,但並不是什麼都不剩下。
※※※
方東美走後,二樓整個被封了起來,般若居裡更是人心惶惶,案子沒有破,成了膠著狀態,但慢慢地,再大的新聞也隨著時間而沉澱。三天後,方東美的名字只在報上不顯眼的地方出現,一個禮拜後,連名字都不見了。
這麼轟動的社會大新聞已立刻被遺忘。
然後,冬天來了。
孩子跟我的關係變得比以前更好,他沒有了母親,更依賴我,下人們看我的眼光也不再那麼具有攻擊性。
我度過了第一個難關,但在真兇被抓到前,我都還有艱難的路要走。
我奇怪自己的韌性,在痛苦難挨,被當做嫌犯的時刻,還能夠泰然自若,不給人可乘之機。
我不知道是什麼使我通過了嚴苛的磨難,只能祈求上蒼,不要讓我離開我的孩子,請讓我有足夠的勇氣與智慧。
保母也和我成為真正的朋友,看得出來,她對我這些日子的表現很感佩服,她說:「我真佩服你,我就做不到。」
祖英彥這天回到般若居,自方東美去世,他在警方調查告一段落後,出國去了一個月。在這期間花邊消息跟他扯在一起的是修婉蘭,實在無聊!
當然除了照片還有文字,意思是祖英彥前妻屍骨未寒,旋即另有新歡。
我把雜誌還給了保母。
「你沒興趣?」她有些失望,「大家都在談呢!」
我笑了笑,不但對這件事沒興趣,就連當年祖英彥真娶了方東美,我都不見得有興趣哩!
「你——生氣了?」保母小心翼翼地看我臉色。
自從我被無聊的媒體稱作「神秘的愛麗絲」以後,就彷彿被貼了標籤似的,一舉一動,都會跟祖英彥扯上關係。
其實我們早已是不相干的人了,若不是有小小孩的存在,今生今世,我們甚至不會再見面。
我不回答保母任何問題,怎麼回答都不對,不如一句話都別回答。
今天祖英彥回家,她滿肚子疑問無法宣洩,盡可以去問祖英彥本人。
這時,祖英彥要助理來,請我去書房。
冬雨濕且冷,書房裡的壁爐升著火。
祖英彥英俊的、不苟言笑的臉在火光掩映下,仍有著溫柔。
我想起過去的日子,一切是那般遙遠,但又似乎是那麼的近。
他的眼睛望著我,我覺得都快呼吸不過來了,但我不願停留在過去,努力回到現實來,冰冷地、客氣地看著他。
「愛麗絲!」他忘形地站起來。
我倒退一步,不!我不要他觸碰到我,即使是我的影子。
「對不起。」他脹紅了臉。
他要說的,又何止對不起這三個字,但若非他現在是僱請我的主人,我也不會來聽他講這三個字。
「我——真的那麼——令你討厭?」他苦澀地。
多年的往事又一次的在心頭翻湧,更使得我無法開口。忘不了的,忘記了的,一齊湧了上來……海濱小屋,日落與日出,那麼好的日子,那麼美的青春……我懷念,卻又不想再回顧。
「坐下——好嗎?」祖英彥的聲音沙啞了。
我坐下來,已到了這一步,又有什麼好在乎的?
「有些事情,我應該對你解釋。」他困難的說:「我是在不得已的情況下離開了,等我能脫身回去,你不見了,房子也燒掉了。」
原來如此!我又能說什麼?一切,都不過是祖老夫人授意與安排,我是被她玩弄下的犧牲者,我不相信祖英彥會不知道。
既然他明白,又何必要問。
也許祖老夫人對他用心良苦,有另一套哄騙蒙蔽的方法,當然,說我死了更好,只不過謊話編得再圓滿,她也沒想到我會回到他身邊。
「方家——」他欲言又止的,「給了你多少錢,你才這麼做?」
難怪他恨我,他一直以為我收了方家的好處,祖老夫人的謊話太高明了,但,他恨我也就算了,怎麼還又想再見我呢?
「我不知道你想說什麼,我也沒興趣。」我阻止他,「今天,想跟你談談慶齡,自他母親去世以後,他很傷心,我覺得我們有必要為他做點什麼!」
「那是教師的職責。」他截斷我的話。
「也是父親的責任!」我直視著他,「孩子失去了母親,你是不是該跟他談談。」
「談什麼?」他冷冷地回答:「說他母親被謀殺,父親是涉嫌人?」
我看著他,深深地、深深地看著他:「慶齡是你的孩子。」
他側過頭,似乎厭惡聽到我這樣說,但為了某種原因又忍耐住,不予反駁。
我們的交談到這裡為止,因為祖英彥的助理來敲門,進來後低低地跟他說了幾句話。
倘若不是大事,助理不會挑這個時候來打擾他,我識相地告辭了。
下午上課時,小小孩不舒服,量了體溫,有些發熱,保母讓他先去休息,晚上,換我去陪他。他一直睡到半夜才驚醒,大概是做了惡夢,張嘴要哭,我摟住他、哄他,他抽噎著在我懷中再度睡去。
他一定是想方東美了,而祖英彥又如此忽視他,他小小年紀,上天卻給他莫大的打擊。
也許方東美早就知道他是祖英彥的孩子,不論是由別人告訴她,還是她自己發現,她都不會好過。
她從大麻一直修到了海洛因學分,不是沒有原因的。
但祖英彥卻像一個瞎子般,完全視若無睹。
※※※
第二天晚餐正當我們開動時,祖英彥進來了,坐在男主人的位置上,不僅小小孩驚奇地睜大了眼睛,王美娟也很訝異。
祖英彥對我揚揚眉,好像是在問:怎麼樣?
祖英彥玉樹臨風,小小孩崇拜地看著他,這長餐桌上坐著的兩個男性人類,一個是我兒子,另一個是我兒子的父親。
我的情緒難以平復,趕緊低頭用餐,等那陣激動過去。
我不是不想坦白告訴祖英彥,小小孩是我跟他的親生骨肉,但我相信他不會諒解我愚蠢的行為,這冒失的舉動,會太過刺激他。
小小孩也沒有任何心理的準備,他心裡唯一愛的,當然是方東美,那是他的媽咪。
我決定過些時候再說。
方東美的死亡成了懸案,祖英彥不同意解剖,而且選好日子安葬。
修婉蘭特地從美國回來參加葬禮,為了方便,就住在般若居,這回她沒什麼可避諱的了,一來就找我。
「為什麼你會牽涉在裡頭?」她關心之情溢於言表。
「如果我猜得不錯,你跟祖英彥的關係不尋常,你們——」修婉蘭不好意思的頓住了。
她不是第一個做如此猜測的,當然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我歎氣,多日來的委屈一下於決了堤。
當她問道:「祖慶齡——是——」
「是我的孩子。」我豪不猶豫的承認了。
婉蘭早有準備,但仍然十分吃驚。
「真沒想到——」好久好久,她才說:「你就是為了這個原因,到般若居來當家教?」
我點頭。
「為什麼你不告訴祖英彥?」她問:「他是孩子真正的父親,他有權利知道。」
我怎麼告訴他呢?往昔的愛與恨,這瞬間排山倒海而來。
「你怎麼到現在還沒學會好好為自己打算?」婉蘭急得都有些生氣了。
她從手袋裡掏出一張名片,是她的律師,勸我有空時快快去見他,會見律師固然是請教如何保障自己的利益,免得將來吃虧。
但到了今天這地步,我還怕吃什麼虧?
當天下午,婉蘭又來找我,告訴我,律師說了,要生父追認孩子的期限是七年,否則便會失去權利。
婉蘭見我不開口,便又問,若是我不願自己去告訴祖英彥,可不可以由她來講。
我拒絕了,這件事我做得如此糟糕,再由外人嘴裡傳進祖英彥耳朵,這輩子都別想讓他原諒我。更何況我還牽涉到偽造文書。
「如果你一輩子都不說呢?」婉蘭非常瞭解我的個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