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姬小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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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美娟在午餐後審閱過我的證件,談妥了薪水。
我問她,雖然我是夫人請來的,禮貌上是不是應該見見男主人。
「不必了,他根本不住在這裡。」三美娟很權威的,「只要不犯錯,他說誰來教還不都一樣。」
阿丁說得不錯,果然祖英彥不在乎這個兒子,反正是老夫人選中的繼承人,只要不出大紕漏,完全與他無關。
我問她,以前的家教都教了孩子什麼,她說不清楚,不過她都要她們寫教學日誌,待會兒要保母送過來。
真會擺譜!但也多虧她做了日誌,我查閱到小小孩所有的學習過程。
小小孩的啟蒙教育就像是大雜燴,從英文字母,百家姓。三下及注音符於阿拉伯數字、兒童小百科全都有人教。
而根據教師評估,他的學習能力不錯,不管家教教他什麼,他也還都有興趣。
我給他的新功課表是應對進退,做人的道理。
「做人有什麼道理?」小小孩疑惑地。
不止他懷疑,現今太多的人都不認為做人要有道理。
「你要先學會做人,才能做事。」我對祖慶齡說。
小小孩還是不明白,但我告訴他,我採用的教學是遊戲式的,他可高興了。
「玩啊!」他的小臉亮了起來。
我去買了布做了些可愛的小布偶,每一個都有自己的個性,當然還有自己的名字。
小小孩乖乖坐在一邊看我做,他起初覺得這是傻氣、娘娘腔的行為,但是漸漸也看出趣味,而且不斷表示意見,當我採納時,他就變得非常有興趣。
我告訴他,這些布偶將要跟我們玩一陣子,他就竭力思索,替每一個布偶取了名字。
他特別喜歡一個叫珍珍的布偶,那是個漂亮的女娃娃,頭髮是黑絲絨,一雙黑眼睛是我拆下別針上的寶石鑲成的。
「你跟她長得很像。」小小孩指著珍珍說:「你應該給她戴上有魔力的戒指,她才能跟你一樣照顧別人。」
我撫摸著右手的指環,只不過是個小小的,不起眼的K金戒指,卻是祖英彥在最窮困時買給我的。
他現在有能力了,卻連一個瓶蓋拉環也不會給我。
「我媽咪有很多漂亮戒指,但沒有一個是有魔力的。」小小孩若有所思的,「她痛得很厲害,你可以幫忙她嗎?」
我願意,可是我要怎麼幫忙呢?
「你只要把手放在她額頭上就好了,就像你把手放在我膝蓋上,我就不痛了。」小小孩認真地說。
他能這麼說,我卻不能這麼去告訴王美娟,她很可能以妖言惑眾的罪名把我送進警察局,也更可能叫救護車把我送進精神病院。
他看著我,「其實我本來也可以,有一次小狗受傷了,我摸摸它,它就好了,可是我媽咪不是小狗,我沒辦法。」
我忍住內心所有的激動,才不至於叫喊出來,這孩子,真的是我的孩子。
我在懷他的時候,手指才變成這樣的。
我們到方東美的臥室去,她仍陷於昏睡中,小小孩要護士去倒果汁,「我渴了。」他大模大樣的。
冰箱裡沒有小小孩指定要的果汁,護士只好下樓去拿。
她一走,小小孩就急急把我拉到床邊,「快呀!」
不到一分鐘,方東美就睜開眼睛,小小孩高興地叫:「媽咪!你醒了!」
方東美看到我,露出警覺的眼神,就在這時,護士端著果汁走上樓梯,我放開了手。
方東美又閉上眼睛。
我安全了。
我卻覺得失落,我是有能力幫助她的,可是,若使她恢復清醒,我就會失去我的孩子,以及——一切。
小小孩。慍怒地看了護士一眼,然後「咚咚!咚!」地跑開了。
他是真的生氣了,一直到晚餐時才出現。不但不再跟王美娟頂嘴,還吃了半塊牛排,但不到吃完飯,他就全都吐了出來這小鬼,是胎裡素呢。看到他狼狽的怪樣子,我不禁莞爾。
小小孩更生氣了,睡覺前還不肯理我。「我們可以談談嗎?」我在他床邊問,他把頭別過去。不管問他什麼都不回答。問急了,他只冒出一句「都是你!你為什麼要來,我不喜歡你!」他毫無理性的說。
猛一回頭,王美娟站在門邊,非常高興地奸笑,我的心被刺得淌血,但就這樣敗下陣來,我不甘心。
「我討厭你,」他的臉不知為何掙得發紅。急急地說:「我就是不喜歡你。」
我不願意他帶著怒氣去睡覺,我彎下腰問:「我真的有那麼壞嗎?」
他的怒氣消失了一些,但餘怒猶存。
「我們明天再去看看你媽咪?」我把他前額的亂髮撥順。
「你保證?」他皺了皺眉頭,這是和解的表示?他真的真的非常在乎他媽媽。
「我保證。」
他滿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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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我睡得並不安穩,我夢見了方東美,她在一間死氣沉沉的房裡,滿屋子都是鈴蘭花的香氣,方東美從床上緩緩坐起,披散著一頭瀑布也似的長髮,不再蒼白的一張臉,美得驚人。
我怔地瞧著她,如果我是祖英彥,我也會愛上她。
她跟我說了好些話,但我一句也聽不懂,我努力又努力還是無法瞭解每一個字,就在這時,我嗅到了一股奇怪的氣味,不再是鈴蘭,而是煙火,我咳了出來。
我咳醒張開眼的一瞬,發現這不是惡夢,因為白煙正從窗外滾滾冒了進來,老天!我跳下床,衝到門邊,門把是冷的,這表示門外沒有問題,當我衝到外面時,發現那只是一個惡作劇,雖然爆炸聲和煙火都很嚇人,但並不足以釀成災害。
我去看小小孩,他睡得正香,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
火很快地就被撲火了,女管家也親自趕來,看著門房把火撲熄,然後只冷冷看了我一眼。就離開了。
虛驚一場後我回到房裡,發生了什麼事?我呆住了,房裡被翻得一塌糊塗。
這是誰做的?為什麼?
把房間弄得一塌糊塗的,顯然不是一般小偷,找的也不是錢,因為抽屜,皮包都被倒翻在床上,但財物沒短少,證件卻被拋了出來。
是王美娟嗎?不是她,火起時她就趕來了,在現場監督滅火,也不可能是方東美,她臥病連床都下不來。
我滿腹狐疑的躺上床,不論是誰來翻過我的房間,總之,一定達到目的了。
第二天一早,小小孩就跑來敲我的門,「快起來!快起來!」活潑的聲音急急地喊。
我打開門,他跑了進來,仰起頭,天真的問:「有人放火,還有小偷,對不對?」
他昨晚睡得像個小天使,怎麼會知道?「保母告訴我的。」他趴在窗邊,看窗沿被熏得黑黑的跡子還用小手去摸了摸,很驚歎的樣子。「你被偷了什麼?」他興奮地問我。偷,我並沒有聲張呀!怎麼會有人曉得,我心中疑雲大起。又是誰告訴保母的呢?
「小偷長得什麼樣子?」他問。
這麼多的問題,我可真還沒辦法回答,可是他進來後,就像帶來了一屋子的陽光,趕走了所有的恐懼與寒意。
但也正如陽光能帶來溫暖,也能帶來陰影,在每一寸光明背後,我都覺得有著壓迫得我喘不過氣來的陰影。
這天,我們沒有去看方東美,因為祖英彥來了。
正在教室上課時,我從窗口望出去,看到一個高大的男人在大廳門口的古典洗石子雨遮下車,這個角度只能見到他的背影,但是我的心猛地一抽,胸口像被人搗了一拳。
是祖英彥。
我一直以為能忘記,卻陰錯陽差,始終忘不了的男人,我的心劇烈而痛苦地跳蕩著。
祖英彥什麼時候走的我不知道,聽保母說,自祖英彥來過之後,方東美情況好轉許多。
方東美的病痛很離奇,有時候精神很好,有時暴躁易怒,有時又沉睡不起來,照顧她的護士是兩班制,十分辛苦。
保母又說:「你一定不曉得——夫人家有嚴重的精神病遺傳。」
「什麼?」我呆住了。
「方家在二零年靠做軍火生意發跡的,當時支持方東美祖父的是一個寡婦,但他負了她,寡婦臨死前,詛咒當時沒有應驗,方家還更加發達,可是到了方東美的父親那一代,方東美的伯父、叔父都在戰爭中死於非命,只留下方東美的父親來到台灣,但方東美的兩個哥哥也都在幼年時夭折,方家為了繼承人的事傷透腦筋,方夫人也曾替丈夫討過小,雖然生下一個兒子,但就在方東美結婚不久前去世了。
這件事我知道,可是我絕對沒想到,因為這位庶子的去世,方家失去了繼承人,也造成了我的困境。
「少奶奶是方氏最後一代了。」保母歎息著,她若有所思的看著抱著小狗,蹦蹦跳跳的小小孩。
小小孩的小狗頑皮,他追得跌了一大跤,我趕上去,他膝蓋的舊傷跌疼了,張嘴要哭,卻忍住了。
「我是男孩子,不哭的。」他驕傲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