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別怕,愛麗絲

第10頁 文 / 姬小苔

    一隻小小的豹紋蝶,正在花間翩翩飛舞,透過最遠的一個窗框,有一角蔚藍的反光,那是大海,原先被房子所遮蔽的海景,現在隨著建築的倒塌而整個顯露,碧藍色的海水幽幽地發著光。

    大海。

    我靠著冰冷的牆,好久好久才又回到現實,海洋似乎離我更遠了,眼前仍是破瓦斷牆,再也無法居住的房子。

    我歎息了一聲,只不過短短數年,人事全非。

    成、住、壞、空。

    我早已證明感情的不可相信,而天地之間,我還有什麼可以相信的呢?

    我慢慢走開,世界靜得什麼聲音都沒有了。

    慕地,後面傳來一絲奇異的聲響,我回過頭,一個黑影迅速地掠過,不是蝴蝶,不是搖曳的草。

    我的脊背一陣冰涼,往前走,後面傳來腳步聲,我停下,那聲音也立刻停下,我回頭,一個黑影閃入水泥柱後面。

    我拔腳就跑,後面的人追了上來,叫著:「愛麗絲!愛麗絲!」

    是祖英彥,竟然是祖英彥。

    「對不起,我嚇著你了。」他歉然地,玉樹臨風一般的站在那兒。

    太好了!倘若方夫人或方家大小姐來此地撞見,我就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

    「何苦——跟著我?」我擺脫不了他了,是嗎?我真不懂,從四年前相識,我就一直對他不好,對他不起,還不告而別,害得他被退學,成了逃兵,家人為了找他急得發瘋,如果說是冤親債主,倒有幾分像,可是他非但不恨我,還在結婚前夕與我相逢,一前一後回到了昔日小鎮。

    他——一定是瘋了。

    「不要這樣說。」祖英彥痛苦的:「我能在這時候來找你,總有我自己的原因,我——跟東美——解除婚約了。不管你諒不諒解,不管你愛不愛我,我都要跟你在一起。」

    如果能化成一道輕煙,我願意就這麼消失。

    祖英彥快步跟了上來。

    心緒紊亂地走著,不知不覺竟走到了海濱,一隻小花狗從草叢裡竄了出來,邊吠邊退,小模樣苦惱極了,也可愛極了。

    往日情懷再也無可抑制的漫如潮湧……

    摹然回首,十九歲的愛、十九歲的夢……酸甜苦辣襲上了心頭。

    我仁立著,在大海前一時不知魂之所在,祖英彥站在我面前,我想轉身,但突然有奇異的感覺沖上心胸,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可是,有事情改變了,不一樣了。

    祖英彥對我笑了一笑。多少的誤解、不快、傷痛都在這默默的一笑裡化作了飛煙。

    這一瞬間,我接受了他。

    我不由地在沙灘上奔跑著,我要跟著風,迎著浪,把所有的痛苦都付諸風裡、雲裡、浪裡,隨之帶去遠方。

    祖英彥追了上來,好看的面孔漾起了笑容,他放棄了一切榮華富貴,追隨著我到天涯海角。

    我們手牽著手、笑著,淚水成串落了下來。我以前不知道我們之間會有可能,但現在卻覺得有說不完的話,可是我們什麼也不說,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一句也不開口,我們只是一直跑、一直跑,跑到了力竭,摔倒在沙上。

    往事如煙,逝者已不可追。

    「我不求你愛我,只盼望你能讓我陪著你。」他躺在沙上,仰望著藍天,從心裡好好地,好好地舒了一口氣。

    我閉上眼睛,也許,他說的——也沒什麼不好,原先,可能是我想得——太壞了。

    ※※※

    我們就在小鎮上住了下來。

    第一個對我們表示友善的,是雜貨店的阿婆,當她聽說我們想在小樓原址建造房子時,很熱心地替我們出馬交涉,「逼迫」那個與她有親戚關係的地主半價租給我們,地主唯一的條件是要我們雇工把基地周邊清理乾淨。

    整理基地,建築房子,祖英彥是專家呢!

    「專什麼家?」他笑,「連畢業都沒有畢業呢?」

    那是我的錯!我慚愧地低下頭,他原先快樂無憂,我的出現使得他的生命有了轉折點,連大學——都沒有畢業。

    祖英彥倒比我看得開,他說,「要那張文憑其實也沒有什麼用!」

    不過,讀了四年建築系,倒真的教會他蓋房子。

    從畫圖開始,連水電配線,祖英彥都包辦了。

    「你這麼能幹,包工怎麼辦?」我大驚失色。

    他大笑,「我們要包工幹嘛?」

    在蓋房子的時候,他可沒讓我閒著,不是幫忙攪水泥,就是跟在後面送磚頭,兩個月工期下來,曬得皮脫膚裂。

    「你看看,我變成烏賊了。」我抱怨。

    祖英彥大笑,他以前這樣笑,是上流社會的美男子,現在卻是標準的黑人牙膏,牙齒不白可以退錢。

    「站在黑地裡,你會把人家嚇暈過去。」我嘲笑。

    他親了親我的額頭,命令我爬進帳篷,「快快睡覺!他說:「明天還有很多活要做呢!」

    自從房子有了屋頂,他就買了兩頂帳篷,一頂自用,一頂是我的行宮,不是省旅館錢,而是半夜裡,他老人家有什麼新發現,就要把我叫醒,挑燈夜戰。

    「還有哪裡比住在自己的家更方便?」他得意洋洋。

    可不是,有生以來,我都沒這麼方便過,不但親自參與了一幢「偉大」建築的誕生,還知道了水泥與砂的比例是三比一,糊廚房瓷磚時得用海菜粉,五分的鋼筋與三分的不一樣,砌牆時得用墨斗量,光靠眼睛是會歪的,清水磚砌法早已失傳了,但如果好好砌,不用粉光也能見人。

    蓋出來的房子也的確是我想要的,架構簡潔,經得起光線氣候的考驗,是講究虛實、對稱的台灣風格。平實的設計嚴謹中有著豐富的變化。

    我開始愛上這幢逐漸成型的房子。

    有自己的血、汗、淚在裡面的房子,也才能被稱作「家」。

    結構體完成後,剩下的內部裝潢,祖英彥去工廠直接買來了整車柳安地板,豎在院子裡,我還在等工人,他已經動手鋸架子了,鋸好本條就開始釘。這些天,我已見識到他的各種「絕技」,包括爬上屋頂裝置太陽能,以倒掛金鉤式漆屋頂難以夠到的縫隙,沒想到連地板工都能省。

    他做的地板還不是普通地板,是複式的,兩岸接壤處,明著是階梯,其實內有乾坤,設計有大型抽斗,可以置各種雜物。

    我算服了他。

    他自己做不算,還熱心地教我。

    我也誤以為自己是什麼大天才,學著他拿釘子,穩穩地一錘敲下去,結果敲得正著的不是釘子,而是我的腳拇趾,痛得只差沒有哭出來。

    「奇怪!」他納悶,「就算要敲也是敲到手拇指,你敲腳趾頭做什麼?」

    我也奇怪我把自己敲得一整個禮拜只能穿拖鞋走路是為什麼?

    地板終於鋪好了,配著新漆的牆,真是閃耀生輝。

    再下來就是該買適當的燈具和傢俱了。

    從前我完全不知道一盞水晶燈動輒數十萬,還算不得高級品,而一盞勉強可以看的餐桌燈也要好幾千,我翻著批發商印刷精美的目錄十分吃驚。

    「可以打折。」祖英彥告訴我,內行人買燈,折扣價是二折,但如果批給水電行是五折。

    「我們自己去配燈。」我建議。

    他居然還有更省錢的辦法,我們遠征到基隆,找到船貨,一天下來,不但客廳、臥室的各式燈具齊備,連廚房、院子、洗手間,都有了獨特風味的燈。

    祖英彥不肯立刻裝上去,費了好些天加工,那些原本只叫作「燈」的東西,都變成了藝術品。

    床鋪和玄關的大鏡子、鞋櫃,連電風扇都是用煤油做動力的老古董,祖英彥在替它們改頭換面時,要我縫窗簾。

    「我從來沒有縫過。」我嚇壞了。

    「學呀!」他還是那付自以為了不起的口吻。

    我花了三百塊錢買了本「實用的小手藝」,先照上面的圖說和紙型給自己縫了件有口袋的圍裙,膽子大了,開始做窗簾,買了各式土花布配上白坯布效果出乎意料的好,剩下碎布剛好拿來縫了幾個椅墊。

    還記得全都縫完的那個晚上,我兩眼昏花放下針線,呻吟著,天呀!真的完成了。

    祖英彥的「拼湊傢俱大展」也完成了,一大堆舊木料,老霸王縫衣機、鋼板、馬塞克、玻璃珠……除了釘出一些自由自在的桌椅,還沿著窗台做出一排椅子,椅面是活動的,掀開板子,就是貯藏櫃。

    整間屋子看起來充滿後現代風味。

    自把老屋推平的那天開始,我們在這屋子裡整整花了四個月,祖英彥把燈全打開,我們開心地擁抱在一起。

    現在,一切都完成了,有屋頂有地板,有水有電,有窗戶有桌椅,有書櫃有廚具。

    我突然推開他,走到院子裡。

    原先雜草叢生的小園裡,現在鋪著石板小徑,逕旁開著各色漂亮的花,亞熱帶果樹,仙人掌旁有著古煤油燈式的庭園燈,一切盡善盡美,我呆呆看著。

    祖英彥跟了出來,坐在石階上。

    我不懂自己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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