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姬小苔
我!我會有什麼反應,就算再大的反應也沒有什麼用吧!
我低頭輕啜著咖啡,半涼的咖啡,又澀又苦。
自出生起,父親就不要我了,現在連母親也要遠走。
「你長大了,應該有能力照顧自己。」母親說。
我需要竭力自製才不流淚。
「你也該有點打算。」母親勸告,「父母不是你一輩子的倚靠,遲早是要離開你的。」
我坐在那裡微笑,笑得很不在乎,很無所謂。
母親有些不高興,但她心裡有更多值得高興的事,因此她盡量不動氣。
當初她跟父親離婚時,雙方也是心平氣和的吧!
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人們如果要好好相處,「冷漠」也是方法之一,君子之交淡如水。
吃完飯母親說:「我送你一程。」
我不想回家,謝絕了她的好意。
「這麼晚了,你上哪裡?」她問。
當然我自有去處。
她瀟灑地把車開走了,並不多問,這也是她的好習慣之一。
那夜,我並沒有約會,但沒回家,我回到修澤明為我買的房子裡。
即使他不在我身邊,也比母親還要親切些。
※※※
一個月後,母親走了,修澤明又找著機會回到台北,他的事業散佈世界各地,但這段期間頻頻回來,會不會有人疑心?
「大概吧!」經過長途旅行,他有些疲倦。
人在疲倦時,往往會做出乎意料的事,但他不會,他還是同以前一樣,發乎情止於禮。
我喜歡他抱著我人睡,什麼也不做,現在我也看破了,反而不再試探他。「我們的觀念有所不同。」他慢慢地說:「我對你——是要負責任的。」
哦?是嗎?我打了個呵欠,每個人都要對我負責任,累不累啊!
「你不喜歡我嗎?」
「喜歡!非常的喜歡。」
「你不愛我嗎?」我又問。
「愛!非常的愛!」
「你想娶我嗎?」
這下說中了要害,他在後頭悶聲不響。
「有什麼好為難的?不娶我也不會逼你,若要娶我,就給我一個時間表!」我說。
「我們之間——相差這麼多,就怕有一天——你會後悔。」
長到這麼大,還真沒做過什麼後悔的事,我冷笑:「給我一個時間表,我好準備,否則——就算了。」
「別逼我。」
「也別拖著我。」我索性豁了出去!「你口口聲聲說愛我,卻什麼也不付出。」
「我——會——娶你。」他艱難地,好不容易地下定了決心。
「什麼時候?」
「總要——一等你大學畢業。」
等我畢業?這句話聽起來倒也還算合理。
總算把修澤明的時間表逼了出來,但他也同時要我答應他,替我在銀行裡存一筆信託基金。
「有信用卡在身上方便些,有信託基金保險些。」他解釋。
真像個老爸爸。
「嫌我啦?」他苦笑。
這夜,我夢見了母親,她不准我跟修澤明在一起,我要走,她抓住我的手,我掙不開,正在拉扯之際……
「醒醒!愛麗絲!醒醒!」輕輕地,有人在搖晃我,我滿身大汗的醒過來,是修澤明。
「做惡夢了?」他溫柔地問。
我抱住他,突然哭了。
我夢見母親,母親也會夢見我嗎?
「要不要去美國看看母親?」修澤明撫摸著我的頭髮。「交給我辦!」
去做什麼呢?既然她不要我了,又何必千里迢迢再去見呢?
我把臉藏在他寬闊的胸脯上,如果這世上還有一個人可以親近,那也只剩下他了。
但在學校就沒那麼順利了,同學們對我很不諒解,他們說:「迎新會你不參加,郊遊、烤肉、社團……也沒一項看得見你,你就真的這麼沒空嗎?」
我沒有反駁。
第二章
我無法跟這群人相處,他們所想的、所講的、所做的,都是那麼與我不同,我一點興趣也沒有,又何必為了奉承他們,浪費自己的時間。
有限的時間,我寧願用來讀書,學點東西。
不諒解我的同學覺得我孤芳自賞,於是各種謠言不徑而走,居然還有人給我取了一個外號——冰山美人。
這個綽號已經夠教人難堪,不久,還有同學告訴我,由於我的不合群態度,又有了一個新綽號。
「隨他們去吧!」我歎氣,如果我因為不跟大隊人馬盲目前進,而受到排擠,那我也活該。
學期愈到未了愈是難挨,大考帶給人太多壓力,流言更為浮動。好不容易挨到了暑假,我才鬆口氣,不必到學校去面對那些無知的,令人難堪的指責,真是莫大解脫。
更令人高興的是整整兩個月沒見面的修澤明回來了。
「相思化作愁腸淚」,痛到心底的刻骨相思,往往令我在訪惶無依時,一邊撫摸著他坐過的椅子,睡過的床,一邊猛力咬自己的手指頭,免得會哭出聲來。
有時候想他想得受不了,只好把衣櫥門打開,將頭深深埋進他的衣服裡,嗅著他的氣味,得到一絲安慰。
這回暑假他可以停留半個月,修澤明說,本來是預備上個月就回來,但只能停留三天,我們根本見不了面,他要秘書重新安排,挪到這個月,才能留得久些。
「就不怕我等不及了?」我幽幽地問。
修澤明撫摸著我的面孔,歎了口氣。
我把臉貼在他的頰上,多久了?我一直在幻想著自己這樣靠著他,有次我以為他回來了,喜極而醒,才知道竟是個夢
這麼無可奈何的感情,無可奈何的人生。
可憐我才不過十八歲,未來還有那麼長,我該怎麼辦?
「我想辦理休學。」我告訴他:「以後你走到哪裡,我跟到哪裡。」
修澤明不贊成。
「你怕我煩你?」我問。
「當然不是。」他搖頭:「聽我說,別胡思亂想,好好把書念完,如果你畢業了,仍覺得我有可取之處,你知道我會有多高興,若到時你後悔了,也不至於害得你萬劫不復。」
我看著他,已經氣不起來了,不管他怎麼拒絕我,總是那麼誠懇,起初我認為他是做作,現在我明白他是怎樣的人。
修澤明還是一樣的忙,但他盡量抽空跟我相聚,而且每一回,都帶禮物給我,我怎麼說他,都不改變。
有天他空著手來,我還以為他「改過自新」了,不料他要我往窗外望。
他的秘書羅肇松站在大門口,身旁有一部嶄新的車,在日光下閃閃發光。
我把頭伸回來,我不過是個學生而已,要車子幹嘛!
「你需要。」修澤明說,這兒離學校有好一段距離,他卻一直沒注意,上回他來,有天早晨我起晚了,又不讓司機送我,他在窗口看著我急急地等公共汽車,車子跑了,我還連跑帶跳的去追,敲車門,直到車子重新停下為止,他看了,覺得十分心疼。
那又怎麼樣呢?哪個學生不是這樣的,就算學校有同學開車上學,那也不關我的事,至少我還不想加入他隊
「一部車子,對我算不上是什麼負擔。」修澤明勸我。
我知道,但我不要這車子,跟不肯讓司機送我去上學是同樣的理由,同學們給我取的綽號已夠糟的了,還要再弄部車開到校園去引人側目?
修澤明拍拍我的肩,「我會要司機把車停到地下室,鑰匙擱在抽屜,你想開時再去開。」
我沒有再拒絕他,他是一番好意,能為我做的,他都做了。
我願意相信,他只是在等我長大,我畢業的時候,就是他來娶我的時候;一想到他將是我的丈夫,心裡就一陣難以言喻的羞。不由低下頭去。
「想些什麼?」修澤明問。
我當然不肯告訴他,將來婉蘭得喊我媽媽,那麼尷尬的情況,我們怎麼去對付?
我凝視著他覆在我臂上手,外表上,他還是那麼年輕,婉蘭——會諒解我們嗎?
※※※
修澤明最後一次回美國時,問我要些什麼,他會給我買。
我什麼都不缺。
銀行裡,有數百萬元的現金,只要稍有動用,便立刻有人補上,信託基金更是筆大數目,這幢大廈也是用我的名義,我唯一的盼望是他快一點回來,暑假那麼漫長,一個人是太寂寞了。孫嘉
「我知道。」他保證,最少十天,最多十五天,他就回來了。
修澤明一向說話算話,但這一次,他卻沒有實踐諾言。
他的身體向來很好,不僅外表看來年輕,做伏地挺身能連做一百個。
但是,說走,也是一下子就走了。
走的那天,是在洛杉礬的家裡,與我相隔萬里,但我知道,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我們心意完全相通。
雖然我並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但那一瞬間,我全身痙攣,一定有什麼事情不對了,緊接著是心口一陣刺痛的難受,我掙扎著坐下,無來由的悲涼使我驚駭不已。
發生了什麼?究竟發生了什麼?
我想著修澤明,知道他也在這一刻想著我,我抓住胸口,困難地四處張望,希望能尋求到一絲救援,無意間,瞥見壁上的鐘,晚上七點十二分,換成洛杉礬的時間,正是凌晨四點零九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