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且伴薔薇

第35頁 文 / 姬小苔

    小露的事曝光了,我當機立斷地帶她離開台北是對的。她大小,不應該面對成人所造成的悲劇,更不應該被當成工具,捲進另一個更醜陋的漩渦裡。

    李嫂看見那幀照片時,呆呆地看著我。

    我對她點點頭:「有件事你一定要記著,不許對任何人說小小姐在這兒。」

    「我知道。」她忙不迭地應允。

    「還有,不許在小小姐面前提她母親的事。」

    「我會記得一有電視新聞立刻關掉。」她比我預計還聰明。

    我上床時百感交集。就在還不到一個月前,我為了嘉露的事滿街亂跑,滿腔的怒火。但現在,一切煙消雲散,殘酷的現實逼我認清了真相。

    我睡著了,沒有再夢到那個令我魂牽夢縈的人。也許,我們不能再相見,也不該再夢見他。

    小露醒得比我早,天還沒亮透,她就急急下了床去找那只叫大黃的貓玩。我半睡半醒地躺在床上,直到李嫂招呼吃早飯才下床。

    李嫂介紹附近的風景給我們。照她的描述,這兒真是個世外桃源,從旁邊的都蘭山可以一路玩到伽蘭港。

    「風景美極了。」她說,「如果再有興趣,可以坐公路車到三仙台,那裡的景致又不一樣了。」

    我發現她用辭還頗典雅。仔細詢問,才知道她不是本地人,是個退伍軍人的遺孀,在大陸上曾教過小學。我便請她導遊,陪我們到附近走走。她很高興地答應了,並且去預備了野餐。

    小露在臨走時,還想把大黃帶去。可是大黃從她臂彎中跳下,一溜煙地跑了。氣得她噘嘴跺腳,逗得李嫂哈哈大笑。

    「夏天常有觀光客來這裡游泳。喏!你看,靠近公路那片青草坡上,一到暑假就會有人來露營。」她指著凸出海岸的草地。

    「可是現在不是夏天,怎麼也有人露營呢?」小露問。果然,在草地的邊緣,有個小小的黃色的營帳,旁邊停著一部摩托車。

    「這個人來了好些天了。」李嫂解釋,「真是個怪人。」

    我問她此人如何怪法,她說:「別人來這裡露營,為的是游泳,他卻不在游泳季來,每天只呆呆地看海,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台灣現在有不少這樣的人。他們厭惡都市塵囂,往往工作一段時間,儲蓄了一筆錢,就丟下工作,盡情地唐徜徉在山水裡,走到哪裡算哪裡,把大自然當做自己的家。

    這是極度的科技文明中產生的另一種隱士。

    我並不見得羨慕他們,但我覺得應該有適當的尊重。

    當小露吵著要去看那個怪人時,我阻止了她。

    第二天,我們從同一個地方經過時,又見到那頂帳篷。小露看看我的臉色,不敢再吵著要過去。

    其實只要好好教導,她非常地懂事。為了獎勵她,我把第二天的旅程延長了一些,到伽蘭港去玩。伽蘭港被稱做小野柳,但我覺得它的樸實無華,比已經被過度人工化的野柳更可愛。

    李嫂教小露用塑膠袋抓石縫裡的小螃蟹。小露開心極了,在岩石上跳來跳去,樂不可支。我坐在一邊看她。如果孫國璽能夠看她這樣快樂,心裡也多少會寬慰一點吧!

    第三天,我們又到伽蘭港去。小露迷上了捉螃蟹。當我經過那片草地時,黃色的帳篷已經不在了。

    「那人走了。」小露說。不知為什麼,我心中一陣悵然。我對自己變得這般容易感傷而訝異,也許,是由於心中有一個結。一個解不開的結。

    我們繼續往伽蘭港走,走到一半,李嫂突然說:「小姐,快看那輛摩托車,就是那一個怪人。」

    車子風馳電掣而過,只有短短幾秒鐘,但我整個人像電殛似地呆住了。那個背影,那個背影是我再熟悉也不過的了……

    「小姐——」李嫂被我嚇住了,連忙搖我的手,「你怎麼了?」

    「沒什麼。」我回過身來,好半天,才強笑道,「我一定是看錯了,一定是。」

    我看錯了嗎?一整天裡,我心緒翻湧,不可遏止。

    我希望自己是看錯了!

    我幾乎是強迫地告訴自己:那人不可能是陳誠,他已解約回到美國去了。台灣是他的傷心地,他怎可能留在此地?他理應回去追尋他生命的另一道彩虹。

    「小姐,你一整天都不說話,我很耽心。」李嫂靠近了我。我對她搖頭,但心中那悵然的愁緒卻令我側過頭。過去的事已過去了,別再來煩擾我了。

    我站起身,讓海風吹乾我的淚。遠遠的,強風夾著海潮往岩石衝擊,激起了飛空數尺的浪花,景觀非常的雄偉,然後又匯成了激流,在巨岩中飛騰,再退回了大海……

    我的心也不禁隨著浪花而激盪。

    只是,我這一生中,再也找不著那激起浪花的人……

    「大姊姊!」小露握住了我的手,依戀地看著我,「不要哭!不要哭!」

    那一夜,我難以安眠,在床上輾轉了數十遍,我終於下床去撥電話。我的手顫抖,心也是。

    電話撥通了,傳來的是海倫睡著了而硬給吵醒的聲音,她生氣地問:「找誰?」當她聽出是我,立刻清醒,「越紅,你到底到哪裡去了?失蹤這麼多天?」

    我沒有回答,只是哽咽地問:「他沒有走,對不對?」

    我應該等海倫回答,但我害怕了,後悔了,我掛掉了電話。我怕,怕她回答我:「你胡說些什麼,他早回美國去了,他何必留在這裡?」

    我接連三天沒出門,我躺在床上,完全不想起來,直到現在,我才明白我失去的是什麼。

    幸福走到我面前來,我卻親手趕走了它。我痛恨自己的愚蠢。

    到第四天,李嫂看不下去了,她竟然威脅我,如果我再不振作,她要打電話給老爺,報告我的情形。

    我只好答應她出去。這回,我們去的是都蘭灣,海景的風情又與伽蘭港不同,它有著非常優美的弧形港灣,還有許多珍貴的結晶石散落在海灘上。

    李嫂告訴我肯彎腰撿一撿,到處都是花藍玉、紫玉、花紫玉、瑪璃和石榴石……運氣好一點,還有更好的寶石。當地人已經把撿奇石當做了賺錢的副業。

    小露聽她的話,認真地撿些她認為很美的石頭,一心想著要回去串成項鏈。

    我漫無目的朝前走。我不是來找寶石,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來找尋什麼。

    忽然,遠處一個黃色的小點吸引了我,我全身的血液在一剎那間凝住了。天!正是它,正是那頂黃色的帳篷。我急促地呼吸著,喘息著,向黃帳篷跑去,但當我快接近時,我又躊躇不前。

    我不敢相信自己有這麼好的運氣,我——一定是弄錯了,我立刻轉身。

    是的,我弄錯了。當我轉身時,我看到那個人的確不在帳篷裡,他坐在一個斜坡上,正在對著美麗的海景作畫。我睜大了眼睛,不讓自己眨眼,好看得更清楚些。然後,我必須用拳塞進嘴裡,才不致哽咽出聲。

    是他!是他!是那個提供房間又提供早餐、天下獨一無二的房東……是那個曾給了我快樂,又被我的悲劇意識拒絕的男人。

    他憔悴了,他瘦了,一張臉經過了日曬風吹,只剩下一大堆鬍子;他拋棄了一切,地位、名望、舒適的屋子、高收入……但他似乎也沒有尋找到快樂。

    我的淚爭先恐後地流了出來,但我一步又一步地朝前走,也許,只是想過去跟他說一聲:「嗨!」

    「嗨!嗨!」我在心中一遍又一遍輕聲地說著。

    我知道,當他那麼憂鬱地畫著海景,那麼不快樂地流浪之時,有個人老遠跟他說聲「嗨」,是多麼的重要。

    也許,他會完全不能相信、也許,我要跟他傾訴的,不僅是一句「嗨」。

    但,那有什麼重要呢?風吹著我,像是在我脅下安上了翅膀,不斷催促著我:快!快!我終於在風中跑起來,快樂的淚水漲滿了眼眶。我向他飛奔時,心中清楚地意識到:今後,我努力朝向著的,將會是完全不同的人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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