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頁 文 / 姬小苔
「我去。」我告訴吳媽把小露帶到裡屋去,別讓她受到驚嚇。
「哪一位?」我靠近門邊問。這種老式房子,沒有裝對講機是大缺點,根本無法看見外面站的是誰。
「越紅,是我,快開門!」海倫氣喘吁吁地叫。
「你來幹什麼?」我確定只有她一人,才開門。
「朋友有難,兩肋插刀,你還嫌我插得不夠深?」她帶著一個大包包。
「這是什麼?提早過耶誕節?」
「你的換洗衣服呀!」她揚著眉,在表功,「我猜你會在這裡過夜,你總不會只沖涼不換衣服?」
那也用不著這麼多!我看著那個大袋發愣。她以為我被充軍到月球去?這麼大的袋,恐怕連下輩子的都準備了。
「喬琪的女兒呢?」她東張西望。
「在裡頭。」
「可憐的孩子。」她咕噥一句。
「等等。」我攔住她,「那孩子到現在什麼都不曉得,我告訴她,她母親在醫院,她只是在此地作客。你別胡言亂語,穿幫了我唯你是問。」
「安啦!安啦!」她怪我不瞭解她,「我會那麼笨嗎?」
那可很難說。她平常精明得很,可是迷糊起來,也甚為嚇人。
「我可以去朝拜她了吧?」海倫沒好氣地說。
「大小姐!」吳媽見她連人帶大袋子闖進來,嚇了一跳。
「這位是海倫小姐,吳媽,你見過的。」我喊她過來。她瞇著眼看了半天,才笑道:「真是老眼昏花了。海倫小姐,請坐,喝茶還是咖啡?」
「不用張羅了,海倫不是外人。」
「我渴死了,有沒有綠豆湯?」海倫走到哪兒都不忘記吃。
「你沒吃晚飯?」
「忙都忙死了,哪有時間吃。」她白我一眼,「沒良心。大老遠巴巴地跑來,連杯茶都沒得喝,去你的,什麼爛朋友。」
她的確沒交到好朋友,否則這些年來,我從未做什麼事讓她高興過,總是找她的麻煩。從十七歲那年……再來是嘉露,現在連小露也……
「誰教我們是朋友呢!」她見我不吭聲,以為是生她的氣,又來逗我說話。
「海倫,謝謝你!」我真心誠意地向她道謝。
「你幹嘛這麼嚴肅,想嚇死誰?」她撫著心口,瞪我。
「姊姊!」小露跑了過來,偎著我,怯怯地看著海倫。
「這是海倫阿姨。」我告訴她。
「喂!你有沒有弄錯?喊你姊姊,倒叫我阿姨!」海倫又鬼叫。
「好吧!小露,叫海倫姊姊。」我又湊近海倫耳邊,「這樣一來喬琪所有朋友都長你一輩嘍。」
「別把我叫老了就好!」她不在乎地說,繼而從大袋子中抽出一樣東西,「小露,過來,海倫姊姊有禮物給你。」
她這樣是在籠絡人心,但禮物確實高明。那個穿豪華新娘禮服的大洋娃娃,是我花了好幾天工夫做的。小露高興極了,抱得緊緊地。
「看你瞪得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似的。」她做足了人情再責備我,「你送我送不都一樣。」
「小露。」她又叮囑孩子,「你要乖乖聽大姊姊的話,不然給我知道了,我就要收回洋娃娃。」
「小露乖,小露聽話。」小露忙不迭地滿口應承,深怕誰會抽冷子把娃娃搶走。
「你去玩,我要跟大姊姊說話!」海倫又說。小露抱著娃娃跑開了。
「好威風!」我刺她一句。
「好說好說。」
吳媽把飯菜熱過,又重新端上桌,色香味俱全。
「吳媽的萊燒得真好,以後我天天來報到!」她讚不絕口。
「歡迎!歡迎!」吳媽笑得合不攏嘴。她怕寂寞,一下子鑽出這許多人來,她是打心底裡高興。
「人家是吃在嘴裡望著鍋裡,你還更高明,居然連下下頓都預約了。」
「嫌我煩?」
「不敢」
「韋傑恩上午去找過我。」海倫吃了一塊紅燒肉,吃相十分可怕。
「你是協談中心?還是生命線?」我糗她。
「我是什麼都不重要,小姐,我在幫你解決問題欸.」她說。吳媽一見我們開始爭執,立刻避開。
「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你還要怎樣?」她冷冷看我,「已經有兩名男子為你癡心瘋狂。」
「即使是確有其事,總不能說罪過都在我吧!」
「我把韋傑恩打發走了。」
「謝謝!」我謝她,因為她的確有本事。
「不用客氣,韋某人罪有應得。」她又吃了一塊紅燒肉。如果我深知她懶,從不做運動。否則我會懷疑她吃得這麼多,每天得做五百個仰臥起坐。
「他也沒做錯什麼,一個巴掌拍不響。」我笑了笑。
「那你為什麼拒絕他?」
「過去已是錯誤,何必重複?」
「好吧!我同意你。不過別那麼沒精打采的。」她還在吃,真是食量驚人,而且一點不介意這是剩菜。
「我應該如何歡欣鼓舞?」我用手掌支住下巴。
「至少你對陳誠的事應該有點交代。」
「交代什麼了」
「你喜歡他,他也喜歡你——」
「等等,你憑什麼這樣說?」血液自我心底深處湧起,脹得我一臉紫。
「你否認就算了。不過我記得你從不愛說謊。」
「就算你贏。」
「你們互相吸引,為什麼離開他?」她像女法官似地咄咄逼人。
「那是敝人的私事。」
「你不應該歧視離過婚的男人!」她冷笑。
「歧視?」
「我花了好多時間才弄清楚你離開他的理由。越紅,你是一個笨蛋,竟然只為他離過婚而拋棄他。」她愈罵愈起勁。
「等一等!」我阻止她繼續罵街,「你再說一遍,他離婚,跟誰離婚?」
「當然是他老婆。我真奇怪,你怎麼愛跟巫美花學,她嫌離過婚的男人,你也要嫌?」
有好幾秒鐘我都說不出話來。我把事情全弄錯了,根本不是我想的那樣……我太聰明了!聰明到讓自己落人萬劫不復,卻還自鳴清高……
「你怎麼啦?我隨便說說,也值得你生那麼大的氣?」海倫見我似呆似癡,很不滿意。
「沒有。」我低下頭。
所有的眼淚、痛苦都從心底衝了出來,剎那間,我覺得自己要發狂了。
我的身體發抖,心臟發痛,靈魂發熱;我要……我要……我一下子站了起來。
「你做什麼?」海倫的聲音適時飄進我的耳鼓,像一柄刀,突然把所有的顫抖、痛苦與熱流都斬斷了。
我頹然地坐下。是的,我做什麼?現在還能做什麼?陳誠早在數天前就回美國去了,他曾要求見我最後一面,是我狠心拒絕的。現在,難道我的反悔能夠來得及挽救什麼嗎?
不!什麼也不能。
我聽到自己心在淌血的聲音。這一世,從未這樣傷心過。但就像是長江大河一樣,澎湃洶湧全部在水面以下,水面上是完全的平靜無波。
我靜靜地坐在那兒,等待一切過去。
小露九點正上床,剛睡下去時很乖,因為她惦記著她的洋娃娃,倘若她有一絲不乖,明天洋娃娃就會不見了。
我陪著她睡,卻怎麼也睡不著。
我不斷在想,為什麼我這般倒楣?為什麼我不把話聽清楚就妄下斷語?
也許海倫說得對,這是性格上的悲劇。
從幼年起,我就有太多的陰影,我從不敢相信什麼,我甚至不敢希望自己會有好運氣,因為我知道那是不真實的,即使幸福仙子偶爾會光臨,她也只是進來瞧一瞧,很快地就要從窗口飛出去。
我不相信,所以我拒絕……
現在我終於知道做自己命運的先知與操縱者,應該接受什麼樣的苦果。
奇怪的是,我不再像從前般甘之如飴。
我想反抗,非常地想反抗……或者我不會成功,但我總該給自己機會一試。
「我不甘心!」我一下子叫了出來,叫聲之大,在黑夜中聽起來,非常地可怕。
「媽咪!媽咪!」小露一下於被我嚇醒了,大哭起來,睡眼惺忪地要找她的媽咪。
我只好使出渾身解數來哄她。
「要不要我幫忙?」吳媽也起來了,站在外頭問。
「我可以應付。」我要她回去睡。
哄了好久,總算把她又哄睡了,我自己也累得闔上眼睛。
朦朧中,我見到了嘉露,她跟往常一般活潑,蹦蹦跳跳地跑進來,在床頭嬌聲嬌氣地叫我:「越紅!快醒,我有事告訴你。」
我醒了過來,但是被小露踢醒的。她睡覺不老實,兩條小胖腿亂蹬,正好蹬在我小腹上。
我不能對她生氣,只好自認倒楣,閉上眼再睡,但嘉露走了,怎麼也不肯再回來。
就連在睡夢中,我也無法抹去那樣的彷徨與傷心。
醒來時,頰上還有淒清的淚。
小露六點就醒了,我從眼縫裡瞄她偷偷溜下床,光著腳到處翻到處我,她在找她那個特大號的洋娃娃。打開櫥門,開抽屜,還彎腰瞧床底下,忙得不亦樂乎,起初還怕我聽見,最後找急了,翻得叮叮咚咚。
我不由得佩服起海倫,她永遠想得是那般周到。昨天孫國璽告訴她我在這兒,她立刻知道要把洋娃娃帶來哄小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