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頁 文 / 姬小苔
「你對佛教知道的不少嘛!」陳誠聽得津津有味。
他是個知識分子,與任何宗教一概無有來往。
我告訴他我是尼姑化裝的,師傅派我微服下山,看世間有無可度化之人,將來要回山上侍奉我佛。
「別把我化去,市民們需要地鐵,以後和尚尼姑也可搭乘。」他連連告饒,扯出他將可為人民貢獻的諸般好處。
「你的資格還不夠,就是要做和尚也得有緣。」我曉之以大義。
「那你就等待有緣人好了。」他鬆了一口氣,著來日後會對我另眼看待,不敢造次。
陳誠又回去案犢勞形,他是天生的苦命人,我留在家中刷碗。我們已協議把鐘點女工辭退,日後分工合作,兩個和尚抬水吃,更有效率。
整理好內務,我外出辦事。
本來想騎我的千里馬出去亮相,但才探出頭,天公就不做美,下起了豆大的雨滴。
我回去拿傘,再去等公共汽車。摸到了喬琪那兒,已經三點了。
我站在大門口等。等到三點半,幼稚園的娃娃車來了,隨車保姆抱下一個孩子。
「小露!」我向她揮手。
她的小臉從雨帽下怯怯地露了出來,那模樣真像極了嘉露小時候。
我又叫她一聲,她這才看清了是我,笑了起來,但還是不敢過來。
「小露,不認得我了?」
「姊姊!」她叫,小小的牙齒像海邊的貝殼。
「跟姊姊去玩好不好?」
「會打!」她低下頭。
「媽咪會打?」
「欸!」她又低頭,雨從透明的帽簷上滑落。
「姊姊不跟別人說,你也不說,好不好?」
「去哪裡?」
「前面。」我指著不遠處的肯德基。
「好啊!」她眼睛一亮,笑得開了花。還沒有孩子不喜歡可樂、漢堡的。
我們手牽著手,飛快地跑過去,雨水濕了我的頭髮、衣裳。
進了肯德基,冷氣強得很,我一口氣點了炸雞、比司吉和玉米。
小露和我對坐著吃。
「待會兒吃不下晚飯怎麼辦?」我問。
她抬頭看看我,悶聲不響,看樣子她有的是辦法。
「媽咪不在?」
她搖搖頭。
「去哪裡了?」
「菲律賓。」她說話字字清楚。孫國璽如果知道她的可愛,不會這麼不聞不問。
「阿姨幫你照相好嗎?」我取出皮包中的奧林帕斯。
「要脫雨衣。」她嫌雨衣不好看。
我幫她脫了。透過鏡頭看小露更加的可愛,不愧是喬琪的女兒,非常懂得擺姿勢,但是純真無邪,一點也不造作。
「還要!還要!」我收起相機時,她跑過來抱住我的腿,我想我知道她的意思。
我把相機交給一個笑瞇瞇看著我們的外國女人。
「我妹妹。」我說。
外國女人接過相機,做了個QK的姿勢,「卡擦」一下按了快門。
「你妹妹好可愛。」她說。
「謝謝!」
我仍在微笑,但心中一陣又一陣地酸楚。
「沒有了!」小露打開可樂杯的紙蓋,往裡頭看,又搖搖碎冰,這才相信。
我帶她回去,只偷她出來20分鐘,應該沒人發現。
「不要跟任何人說我來找你。」我叮囑她。
她點頭,乖巧得讓人想摟她、親她。
「還要來。」
我點頭:「上去吧!」
她小小的身影走進大廈,我跟她揮揮手,轉過身。
雨,仍然下著。
孫國璽若是知道我發現了他的秘密,不知道會如何。
但我打賭他不會發現。喬琪就算知道我,也不會告訴他。
我也沒辦法當面質問他——你為什麼背著我母親在外頭亂來?
我不配做他的女兒。女兒應該有種氣勢,遇到事情就狠狠對他哭叫撒潑——你怎麼也去做別人的爹地?
那是天生的。
我自知不是,這點我已對孫國璽說過,只是他不相信而已。
陳誠回來時,手上熱騰騰地一個食盒。一打開來,是素包子、蘭花干。
「準備當和尚了?」我接過來。
「我正好路過,想想開伙麻煩。」
「就知道你怕吃剩菜。」
他看到桌上,眼睛一亮:「你怎麼變出來的?」
「超級市場就在附近。」我白了他一眼。
「那也用不著——」他高興地雙手交握在一起,「做這麼多菜,真像——回到家一樣。」
「這不是家嗎?」
「不一樣!不一樣!」他坐了下來,我把盛好的飯擺在他面前,當他看我的那一瞬,真像是丈夫看妻子。
而我所做的,不也正像個小妻子?我害羞了起來,轉身就走。
「去哪裡?」他攔住我。
「端湯。」我愈想愈難為情,鑽進了廚房。
「湯呢?」陳誠跟著進來,站在門口插腰,堵住了我。
我一把端起湯,燙得他只好趕緊讓開。
「這是什麼湯?」他嘗了一口問。
「青菜湯。」我讓他看上面飄著的菜葉。
「騙人!」他笑,「我又不是沒喝過青菜湯,這哪是青菜湯?」
「我還熬了點金菇。」
「只有金菇?」
「我用黃豆芽墊底,加了金菇、洋蔥、蘑菇,出了味後全撤掉了。」
「謝謝你做這麼好吃的菜。」
「謝謝你不收我的房錢。」我歎口氣。
「好端端地,歎什麼氣?」
「你從沒提過你的家人,他們都在美國?」
「是啊!我父母都在美國,你怎麼突然提到他們?」他大口吃飯,但只讓人覺得飯香,一點也未失卻斯文。
「你的兄弟姊妹呢?」
「我是獨子。」
「如果你發現突然多出了個妹妹,你會怎麼說?」
「那怎麼可能?」他搖頭,「我母親都六十歲了,連養只小貓、小狗都嫌吃力。」
「妹妹不是小貓、小狗。」
他有點明白了,瞇起眼:「難道是你多了個妹妹?」
「可以這麼說。」
「你失去一個妹妹,現在又多出一個?」
「對。」
「你應該高興才對。」
是啊!我該高興。我牽動嘴角。
「告訴我有關你妹妹的事。」
「我妹妹——」我明明好端端地坐著,眼淚卻忽地淌了下來。
「別哭!」陳誠坐了過來,替我抹眼淚,「吃飯時哭,會妨礙消化。」
我的臉被他弄得發癢,不由笑了出來。
「快吃飯,吃完了我泡功夫茶給你喝,包管美容養顏助消化。」他哄我。
十洗過碗,他已把茶泡好。一雙大手在操作精巧的紫砂壺,十分靈巧,是個標準的茶博士。
「這是春茶。」我嗅著聞香杯,不得了,是冠軍級的。
「市長昨天來看我們,嘉獎我們工作辛苦。」他說,「還不錯吧?」
「好大的人情,恐怕要三萬元一斤。」
「真的?」他發呆,「一千元美金買一斤茶?」
「還買不到。茶農一旦得獎,必定惜售。」
「台灣人均所得不過五千美元,為什麼買這麼貴的茶葉?」
「請注意『平均』這兩個字,還包括了三歲以下的幼兒。」
「真想不到。」
「你又不是昨天才回到台灣,怎麼消息這樣不靈通?」
「我跟外頭很少交往。」他搖搖頭,「實在慚愧。」
「為喝三萬元的冠軍茶慚愧?」
「我應該對台灣多瞭解一點。」他傾身向前,「包括你。」
「每天都有人想瞭解我,豈不太煩?」
「還有誰?」他露出嫉妒的表情。
「海倫」
「你昨天跟她出去?」
「去找一件事的答案,沒想到引出另一件事。」
「你妹妹?」
「猜對了。」我把小露的事說給他聽。再不傾訴,我會發瘋,但是我對喬琪的身份保密。
「我不贊成你這樣做。」他聽過之後,想了想。
「你如果看過照片,便不會這麼想。」我從皮包中取出了快洗照片。
「真可愛。」他凝視著我,「你們有共同點。」
我的雙頰發紅。
「(缺兩字)奇怪,你們應該沒有血緣關係,卻這樣相像。」
(缺兩字)還我。
「你怎麼知道——」
「嘉露去世時,報上寫了你們之間的關係。」他老實說。
啊啊!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
這年頭還沒什麼能瞞得了旁人。
「如果我是你,我會想辦法忘了這件事。」燈光下,他的臉英俊而柔和,但這句話破壞了一切。
「忘了?」
「已經過去的事不能挽回,未來才是最重要的。」他倒第二次茶。
我站了起來,不想再喝第二杯茶。
「我說錯話了?」
「晚安。」我面無表情地走開去。
「越紅!」他也跟著站起來,握住我的手,「不論你遇到什麼,別急著去報復。恨,會改變一個人,付出的代價是雙重的。」
我瞪著他,他放開了我。
我回房去,躺在床上,似乎又看見了嘉露,她哭著說:「姊姊!救我!救我!」
我沒有救過她,從來沒有。
小時候當她是麻煩,大了更害怕她。
海倫說我不必對她的死負任何責任,但我仍耿耿於懷。
陳誠說我急著報復,會出更大的錯。
奇怪的是他們都對我瞭如指掌,只有我不瞭解自己。
陳誠很早便去上班,但吃了我放在微波爐裡的雞香堡,喝了杏仁牛奶,還在冰箱電磁浮石上留了字條:「寬待自己。」
我把字條撕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