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 文 / 姬小苔
「再見!」我趁勢打開門,向韋傑恩揮揮手,跳進了車裡。
「天哪!」海倫瞪大了眼睛,「真的是他,越紅,你們在搞什麼鬼?」
「快開車!」我對她吼。
「韋傑恩把你害得那麼慘,還敢去找你,真夠不要臉。」海倫的小車開得飛快,小嘴也罵個不停。她真是我的道義之交,連班都敢不上,也要趕來救我。八年前我未因羞愧而死,是她的功勞。
「別再讓我看見這個傢伙!」她又罵。「混蛋!」
「別罵了!省點力氣。」
「咦!你倒像沒事人!」
「我有什麼事?他看看我,我既不疼又不癢。」
海倫「噗味」一聲笑了,「越紅,你的反應不對,你該生氣。」
「氣病的話你替我找醫生看病?」
「我真想看看你生氣的樣子!」她把車停好,「抱歉,不陪你了,我一定得回去上班。」
「謝謝你,海倫。」
她嫣然一笑:「多年來第一次聽你稱謝,倒長了不少見識。」
「怎麼說?」
「這個世界倒還不全是不公平。」
「你要我跟你磕頭不成?」我歎氣。
「怕會折死我。」她溜進紡拓會的大樓。不用我跟她磕頭,她若不幸在電梯中遇到主管,自會嚇得雙膝發軟。
「越紅。」街上有人喊我。
我緩緩回頭。是韋傑恩,他陰魂不散,我應該料到,他一定也打聽了海倫,所以才對我的現況掌握得這麼清楚。這是他一向的為人,我應該早有瞭解。
「我們可以談談嗎?」他問。
我不知他要談什麼。
八年前,我有真正重要的事找他談,他卻嚇得逃去美國。此刻,我不想再見他,他卻又鑽了出來,把我捧成了皇后。
「你要談什麼?」
「談談你,談談過去的這些日子。」他一本正經……
我失笑:「韋傑恩,有話何不直說,拐彎抹角浪費彼此時間。」
「就在這大街上?」他為難地看著羅斯福路上的車馬喧囂。海倫告訴我,這兒的空氣污染是台北市最嚴重的幾個地區之一;她們辦公室遷來此處後,她的支氣管立刻出毛病。
「如果你有什麼話在光天化日之下說不出口,那也就別說了。」
「好吧!」他下定決心似的,但才說了兩個字,便滿臉通紅,「越紅,在我出國時,你曾告訴我一件事——」
「什麼事?」我微笑著問。我真奇怪自己還能微笑,但愈跟他對峙下去,我就發現對自己愈有把握。
「我是說——」他說不出口。
「如果沒有別的事,我該走了。」我看看表,天都快黑了,我想回家去。
「越紅,我想知道你的近況。」他拉住我,他有千言萬語要傾訴。
「原來如此,怎麼不早說?我還以為什麼大不得了。」我笑得更逼真,「我過得很好,有好的工作,身體也健康。」
他眼睜睜地看我走了,因為他有攔住我的勇氣,卻始終不敢問出口——「孩子好嗎?」
我在報上看到的消息,包括他在美國破碎的婚姻,有一個小雜誌甚至強烈地暗示,他離婚的原因是沒有子嗣。
多麼諷刺,沒有子嗣。
但我不必讓世人知道我的苦痛。
當然,一切出於自願。
並沒有人強迫我,包括韋傑恩。他的到來與離去都應該有他充分的自由,沒有人阻擋他。
而現在,我也該有我的自由。
第六章
韋傑恩卑鄙的理由阻擋不了我。
很意外地,母親在家。其實我不該意外,自嘉露出事後,她不再出去流連,和孫國璽也愈來愈像夫妻。
孫國璽也在。家是他的傷心地,他卻還是回來,也許,青梅竹馬的妻子有助於他的重整。不知道他那個小女友倪蓮蓮怎麼樣了?看情形已是過去式。像孫國璽這樣身份的人,貪一時新鮮是偶然,倒不見得會有什麼結果。
我們照舊吃晚飯,坐以前的桌子、椅子,連晚餐的菜式都無不同。
我發現孫國璽是個念舊的人。
所以他對母親這樣好,對我愛屋及烏。
我不該想起嘉露,但我禁不住要想。她如果在,多好!
飯後,母親說:「你回來得正好,你父親有話對你說。」
她永遠忘記孫國璽不過是我的繼父,生父另有其人。
我以為孫國璽簡單訓話兩句就完畢,不料,他要我到書房坐。
拿出來的是一份遺囑,母親做見證人。
「如果我有什麼不幸,你母親是第一順位,你能夠獲得剩下的三分之一。如果我們都離去,你是最優先。」
孫國璽只用了幾個字,便讓我知道我發財了。
我坐在那兒發呆。
發財和發呆,都不能解決我的困難。
「我只有一個條件,」孫國璽繼續說,「你要認祖歸宗,放棄姓越。」
我這年紀當養女嫌太晚了。
我平心靜氣告訴他:「那是不可能的,我姓越很好。」
「你爸爸的意思是他要認領你。」母親怕我不懂,急急告訴我。
如果他要認領小孩,孤兒院裡有極多很可愛的,何必找我麻煩?
「你對做我的女兒有反感?」孫國璽不高興了。
這怪不得他,因為我不識好歹。
「我覺得您教養我、栽培我這些年,已經是報答不完的恩情,不敢再有奢求。」
「做我女兒有什麼不好?」他問。
「因為我不是。」我老老實實地說。
「你是!」他走到我面前,慈愛地拍拍我。「你本來就是,只不過這些年——實在太委屈你了。」
我呆呆地看他,不明白他在說什麼。
母親發出了啜泣聲。
她在哭,很傷心地哭。
「越紅,你是他的女兒。」
我不懂,真的不懂。
「很多年以前——」孫國璽的表情很奇怪,話也講得很艱難,但他沒有背過臉,仍直視著我。他有足夠的成功者的條件,從不逃避什麼。
「我和你母親——」他又頓了頓,「我們有了你,但是我沒辦法跟你母親——」
夠了,這幾句天崩地裂的話已是夠打得我頭發昏,身子發顫。
「我不是!」我想抗拒,雖然我在孫國璽面前,不過是一隻卑微的小螞蟻。
「我知道,現在突然告訴你,你心裡沒有準備,很難接受。」
「不是接受,我根本無法相信,我做了越明將近30年的女兒,怎麼突然變成姓孫?」
「是我們對不起你。」母親仍在啼哭,「當初實在為難。」
我平常就覺得缺乏智慧,現在更是亂糟糟,一腦袋的草。
「你是我的女兒,就是拒絕也沒有用。」孫國璽說。
「以前不敢告訴你,是為了嘉露,她已經沒有母親了,不能再惹她生氣……」母親竭力在解釋,卻說得支離破碎,愈描愈黑。
「不要再說了。」孫國璽充分表現出男性的威嚴,「不是為了嘉露,越紅,相信我們,你是我們的女兒。」
我一步步地退走。
這個家,以後也許不會再來。
我難過得甚至沒法子說再見。
回到陳誠那兒,我倒在床上,半天才發現自己在哭。
我不是沒有眼淚,只是沒到流的時候,現在才開始一點一點地崩潰。
原來,我跟墮落的越明一點關係也沒有,我是孫國璽的女兒,但這又有什麼意義呢?
「越紅!越紅!」陳誠來敲我的房間,「你還好吧?」
我們同住一屋簷下,相濡以沫。
他這般關心我,我應該高興,但我的反應卻全走樣,所有的尖酸幽默一概被拋到九霄雲外。套句安海倫的話:我良心發現,所以嗚咽不已。
「越紅!」他敲得更急。
我披頭散髮,控制不住,一頭扎進他懷中。
「發生了什麼事?」他吃驚,我卻益發哭得說不出話來。新愁舊恨一齊湧了上來,化成了號陶。
陳誠房東抱住我,不嫌我哭得難看。
「有事別憋在心裡,哭出來就好。」他心有慼慼焉地安慰。
「我好難過。」
「我在這裡。」他的安慰加倍。
他在這裡有什麼用?我被攪糊塗了,可是哭得更厲害。
等我有點知覺時,已經坐在大沙發上,舒舒服服偎在他懷裡,用他乾淨的大手帕擦淚。
我很想繼續這麼享受,但我的動作與意識完全相反,我推開了他。
「對不起!」我去坐另一張沙發,抱住了頭。我不該在他面前哭,真丟人。
「有沒有什麼話預備跟我說?」他體貼地問。
我搖頭。
「如果難過的話,隨時叫我一聲。」他站起身來,斯文有禮。
叫化子才對人胡唱道情,我再沒有自尊心也說不出口。
「越紅!」他彎下身,友善地笑了笑,「我最邋遢時也不怕你看見,我們應該是朋友!」
他走了,我的臉依然深埋在膝上。
陳誠把我當朋友,所以仍舊收留了我。慚愧的是我並未替他做什麼。
我只是看見了。
見他的悲傷、頹廢、消沉。
一個男人最見不得人的一面。
我的經驗告訴我,男人做什麼都不要緊,都會有人制裁、贊成、同情或原諒,唯獨不可以墜落。
陳誠通過了那一關。
而我呢?
我遇到了這麼多事,也知道了自己的身世,還能像以前一般地生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