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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頁 文 / 姬小苔

    看到我時,他顯得十分激動,即使我們中間隔著層玻璃,我也能感受到他的震動。

    "孩子——"他的雙手緊貼在玻璃上,彷彿只要那樣做就可以觸摸到我。也許他是真的愛我,但那只不過是中國人對長子的另眼看待,我更想知道的是——他喜歡我嗎?

    我從前一點都不愛他,更別提喜歡,可是,在我親身製造了一個生命後,我對世界有了新的看法。

    "爸爸,你對今後有什麼打算?"我問。

    他笑了,笑容中有一些蒼涼,有一些我不能瞭解的東西。

    "我想知道。"

    "孩子,你說怎麼辦就怎麼辦!"

    我的心跳了起來,從沒跳得這麼快過。我聽錯了嗎?還是他——在敷衍我?

    "爸爸老了!"裴俊榮說,"如果爸爸有什麼不對的地方,還來得及改嗎?"

    我的手掙扎著不肯伸出來,但最後還是貼到玻璃上,和他那隻大手疊在一起,就那麼親密的重疊在一起,像被粘住了樣,再也抽不回來。

    出了看守所,我的眼眶還是濕的。

    一個傢伙突然竄了過來,舉起照相機就拍。我伸手就打,可是一粒小石子飛彈上來,把我的關節打得發麻,那傢伙順利地拍成了照片。

    我掉頭一看,扯我後腿的是佳雯,她坐在汽車裡,手裡還拿著一把彈弓。

    "我代表《大光時報》。"那小子滿臉是笑,遞過來一張名片,"是不是可以請教您幾個問題?"

    我不回答也不行,佳雯的彈弓還瞄準我,若我不動,她說不定還有更厲害的武器。

    這下可好,全世界都要知道我就是大毒梟的兒子了,還是獨生子。

    我上車時,只想把佳雯的頭自她頸子上揪下來。可是我的手出賣我,被打中的地方到現在還動不了。

    "是你把記者找來的?"我問了個奇蠢無比的問題。

    她果然不止找到一個,車子直接開到電視台,我要中途叫停都不行。

    電視台比剛才的"街頭展覽"要隆重的多了,正正式式的圓桌訪問,還有人試圖在我臉上擦粉。

    "你胡說些什麼?"下了節目後,佳雯破口大罵,"我教了你半天都是白教了。"

    我要他們把我爸爸放出來,這有與她的指示衝突嗎???

    "可是你的父親是清白無辜的呀!你為什麼有話不說呢?"她不滿地擰我的鼻子。

    清白?無辜?

    裴家除了門口的兩隻大獅子,其他清白的人尚未出世。

    回到家,無雙會在院子裡織毛衣,孩子的出生將在冬季。

    我喜歡冬天,我也是在冬天出生的,冬天生的孩子性格比較溫和,至少這是一個准父親卑微的願望。

    無雙聽到船聲,從工作中抬起頭,眼光非常的溫柔,自她做了准母親之後,她變了,似乎不再是從前的那個秦無雙了,但我比較喜歡她這樣,所謂嫁雞隨雞,她——是我的女人,是我孩子的媽媽。

    "爸爸怎麼樣?"她放下毛衣,站起來到碼頭迎接我。

    "他還好。"我擁住她,親了她的臉,她的身體溫暖馨香,就像她給我的感情,是這世界上最好的東西。我從敢想像一旦失去了該怎麼辦?

    "小傢伙怎麼樣?"我扶著她坐下。

    "動得厲害!"她用手撐著腰。懷孕對任何女人都是吃力的事,但她從沒叫過一聲苦。跟了秦查理那幾年,恐怕再苦的事也遇到過。佳雯曾私下問過我,會不會計較她從前的事,我回答不會,佳雯不肯相信。她當然而信,她沒有愛過,關於人生,她知道的還真不多。

    "爸爸問我,孩子將來叫什麼名字。"我握住她的手,貼在自己臉上。只有傻瓜才計較過去。任何一個要活下去,也要帶著他的伴侶活下去的人,應該把眼光放在未來,我們在一起,好好地在一起才是真的。

    "你說呢?"她慵懶地偎在我懷裡。

    "如果是男孩子叫大富,女孩叫大貴。"

    "這麼俗氣?"

    "要裝那麼清高幹嘛?"我笑,"我只願他平安無災,快樂一生。"

    "那也用不著大富大貴!"她白我一眼,"很多窮人只要心安理得,照樣活得快樂幸福。"

    "大富大貴保險一點,免得他將來跟我們伸手要錢。"

    無雙被我逗得哈哈大笑。她從前絕不肯笑得這樣放肆,那時候她是雲端上的仙子,現在謫下了凡塵,是凡人家裡的一名婦人,一名好婦人。

    我緊緊抱著她,上天何其厚待我,把她給了我。我以前從不知道愛是這樣平凡,也讓人甘心這般平凡的事。

    但事情不會這樣就算完,我雖然不計較她的從前,但心裡仍有一個陰影,她心裡也有。當初她並沒有正式嫁給秦查理,在法律上,姓秦的拿她莫奈何,可是姓秦的只要一天不死,就總有一天會找上門來。

    我們從未正式談過這個問題,然而彼此心裡有數。

    佳雯始終不肯講她把那兩個人怎麼處置,我當然不會笨得相信她把秦查理和紀梅子丟進海裡,她是小心眼,但還不至於草菅人命。

    小李大概知情,不過他不會站在我這一邊。現在他把秦無雙當作他的女神,惟恐照應不周,怎麼可能跟我提及過去與她有關的人。目前我惟一可以問的人大概只有蔡叔了,他卻遠在廈門走不開。

    我永遠是最後知道真相的人。

    如查能不發生事故,其實不知道也罷。

    一周之後,裴俊榮被放了出來,起初控拆他的罪名並未成立。

    這樣事引起了相當廣泛的討論。這是非常敏感的問題,如果在兩年前,大概是百分之百沒指望,但僅僅兩年之隔,台灣的改變太厲害了,經濟、社會、文化、政治,所有秩序、觀念都在一夕之間有了新的看法和說法。

    依佳雯的意思,這叫做進步。

    "時代改變了。"她對我說,"以前的那一套不流行了。"

    她短短的一句話就呈現了一個事實,但這竟也是真的。我有時候很奇怪為什麼她這樣敏感,有一點點風吹草動,她立刻就能嗅得出漏洞在哪裡,而且急著去鑽。

    "因為我在第一線上,"她自豪地說,"老兄!你老是躲在自己的洞裡研究自己的尾巴!你落伍了。"

    這是個一切講究快速、實際和專業化的時代,我焉能不落伍。

    我也不在乎落伍,只要我能繼續打我的石雕,跟我心愛的人相聚在一起,也就心滿意足了。

    "你若不跟隨時代的脈搏呼吸,跟著時代時步,你將會被時代所淘汰。"佳雯是最具時代性的人物,她已把我當成了山頂洞人。

    她不知道她這句話其實也別無新意,早在西部片流行時,原野奇俠便說過這幾個字,而現在,連原野奇俠都沒有人要看了。

    裴俊榮出來後,心性大改,宣佈金盆洗手,關閉了企業所屬的公司,包括白的黑的,震驚了黑白兩道。

    跟他的人少說也有好幾百,外圍分子更是不在其數。他說散就散,若不是極大的魄力絕對辦不成。我冷眼旁觀,看他搞什麼把戲。他的事我管不了,看看總行吧。

    裴俊榮被稱作天王不是沒道理的,他的確是個王,當初我沒機會看他如何建立自己的王國,現在見他親手拆散,不帶一絲火氣也不留一點餘地,真真要有大勇氣大能耐才可以做得到,這才服了氣。

    他的懺悔與覺悟也表現在實際的行動上,他收手之後,把大部分的錢拿出來以我母親的名義成立了一個基金會,辦了孤兒院與戒毒村。

    他以前不知道製造了多少罪孽,現在才開始要做好人。

    輿論對這一位新出現的慈善家恭維備致,只有他心裡明白,他的懺悔老天爺曉得。

    套一句他自己的話:不知道來得及來不及。

    他對自己的未來也有所安排,在澳洲買了一個農場,正式移民到那裡去安享晚年,澳洲是亞洲移民的新樂園,他也不能免俗,只有在那兒,他沒有仇家,可以開始真正的新生活。

    惟一反對他這樣做的只有佳雯,她剛剛在風頭上,呼風喚雨非常之得心應手,現在一下子將她拉下馬來,再也沒有刺激和風光,她怎麼受得了。她就像是一個有毒僻的人,命她戒是要她的命。

    "我們不能說停就停,那麼多人靠我們家吃飯,說散就散,人家心裡怎麼想?"她振振有詞,"更何況,大夥兒做這個做慣了,突然不做,要他們怎麼辦?"

    她說的每一句都站在道理上,但她似乎故意忽略了一件事——裴家從前所做的是壞事,如果一直做下去,也變不了正經事。

    她這樣胡說八道我管不了,可是蔡叔說話了,他向來一言九鼎,就是佳說也得買帳。

    他懶得聽她那一大套,只說了三個字:"不許做。"

    他一直在等這一天,等了二三十年,人都等老了,千言萬語也只有三個字。

    裴俊榮在秋末啟程,他的手續辦得很順利,澳洲張著雙手歡迎他。依照移民政策,澳洲並不歡迎過去有污點的人,但他沒有任何記錄。說也奇怪,像他這樣罪孽深重的惡人,依照官方的說法,竟是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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