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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頁 文 / 姬小苔

    但是林其平並沒有三天下不了床,事實上,他根本沒床可以睡。

    因為在林立保他回去的半路上,他跑了。

    這不能算是離家出走,只因他沒有回過家,也沒有為出走的事情做過準備。

    他是很痛苦地背負著他百無一用的青春逃走的。

    林立追不上他,也許他是傷透了心不願去追,誰知道呢?父子之間的愛與恨,有時竟是這般微妙的。

    小老虎順著小路爬上離鎮郊很近的山,跑到他們藏機車的地方。

    那是一個廢棄的草屋,屋頂已經因年久失修而半倒塌了,土做的牆也只能聊避風雨而已,但當他大口地喘著氣,奔到草屋邊時,不啻是到了天堂。

    他跌坐在牆角,渾身被雨淋得濕透,十分狼狽,一陣陣寒氣冒了出來,他抱著頭,埋進膝間,想在這個世界裡找一個能提供安全的地方。

    但是沒有,這裡只有孤獨的自己、寂寞的青春。

    宛若世界將他遺棄,心中的夢土也成了一片荒原。

    他看雨。

    希望雨也許會停,希望陽光會出現。

    可是雨不停,陽光也不照耀。

    慢慢地,一個鐘頭過去了,兩個鐘頭過去了,黑夜來臨了,雨仍在下著。

    他終於站起身來,推開虛掩的門,走進又黑又濕的屋中。說實話,牢房還林這兒乾淨些,但這裡有一點是他所渴望的,那便是自由。

    從心到身不再被捆縛的自由。

    摸索了半天,他終於在屋角找到半截洋燭和一包火柴,那還是上次在這兒聊天留下來的,點亮了洋燭,他在小小的火焰前盤膝而坐。

    光亮——是多麼神奇的東西!只是星光似的那麼一簇,卻使得世界彷彿在剎那間便擁有了光,擁有了熱,也擁有了溫暖。

    即使是那麼微弱,不是烘乾任何東西的溫暖。

    其實他若是願意,他可以弄個很大的火堆,但他不要,他真的不要……

    他俊挺的眉宇由重鎖而微皺,而舒展——整個的舒展,他忽然想通了一件事。

    在這個運氣如此惡劣,又如此黑暗的夜晚所想通的事——即使是半截價值最賤最不起眼的蠟燭,也可以辦到些什麼,完成些什麼。

    那麼,人呢?

    像他這樣惹人嫌討人厭的男孩子呢?

    他忽然由領悟中又感到一陣悲傷,是的,他一直是那麼自負,自傲,即使是根本沒啥可驕傲的,他也竭力賣弄著自身炫目的外表,蔑視著任何人……但他現在居然也承認自己惹人嫌討人厭……

    為什麼有這樣的自卑感啊?他用堅硬的拳頭捶著地,一直捶到他發現自己竟是在流淚。

    他是如此驚奇地感覺到冰冷的淚順著頰往下蠕動。

    他抱著雙臂,從未有過的寒冷襲擊了過來;然後他躺了下來,用最需要安慰、最無助的姿勢,即使他的表情仍顯示倔強。

    雨不知何時停止了,他不經意地往草屋頂剛才不斷漏水的縫隙間往上望,忽然看見了奇怪的東西。

    是星星。下雨的晚上也會星星出現嗎?他幾乎屏住了呼吸,不敢置信地睜大眼睛竭力望著。

    是的,星星彷彿是為了安慰他的孤單而特地出現的,他看了蠟燭又去望星星,它們都這樣的小,卻又是這般的亮,亮得他再度湧出淚水。

    如果世界遺棄了他,至少星星不會。

    他喉頭一陣哽塞,溫熱的東西冒了上來,他開始聽見自己的哭聲。

    帶著絕望也帶著感覺,想想的面孔在黑暗的草屋頂上不斷出現,他拚命地哭著也拚命地要趕去那幻影,但那幻影就是留戀不去……就是不去啊!

    他覺得自己彷彿又回到了小時候,那麼的孩子氣,但他一點辦法也沒有,只有對著星光迸出自己原始的喊叫和哭泣。

    醒過來的時候,一縷自破縫處透進來的陽光剌痛了他的眼,恍然間,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那樣的迷憫。

    他皺著眉坐起來,然後他看見了他們三個人共有的車,他走過去,拍拍車塹,跨了上去,如果世界有可以容納他的地方,他願意就此前去。

    拋下一切,再不回頭。

    他懶洋洋地伏在車的把手上,思索著,飢餓的感覺卻不毫不客氣地催促他了。

    如果曾浩和王文光知道他跑掉的消息就好了,至少他們會想得到這裡,大家還有個商量,只怪他們一見到林立,膽子就會不知被嚇得躲到哪兒去……

    屋中的光線突然暗了,因為有個人站在門口擋住了所有的陽光。

    誰?他望了過去。

    「很意外?歡迎嗎?」是徐宛悌,竟是她!

    他冷冷地收回視線,所有的人想不到的事,只有她會想到。

    「即使不歡迎,我也要進來!」她那雙狡黠的眼珠子眨呀眨的,拎著個塑膠袋,毫不客氣地跨進來了。

    「這屋子好髒!」她作勢地抽抽鼻子,「怎麼到處都是水?也能待人嗎?」也不瞧瞧自己那一臉難看的青紫。

    他一句話都不想說。一夜之間,他突然學會如何保持沉默,那的確是門學問。

    「挺驕傲的!」她用鼻子哼了哼,「餓不餓?給你帶吃的東西來了。」

    「出去!」很簡潔很有力的兩個字。

    「打都給你打了,罵也給你罵了,還恨我?太不夠意思了吧!」她笑,笑得很放肆,也很無所謂,「其實你要喜歡恨我也可以,但何必非要跟食物過不去呢?」她把食物一件件自塑膠袋中拿出來,「錦上添花是小人,不過我也不是天天扮演雪中送炭的角色,這要看對方是什麼人,誰教我遇上你!」

    他回到角落,專心地看著那縷浮游著無數灰塵的白色陽光,對她是充耳未聞,視若未見。

    「你有沒有發現你變了?變得更不像你了!」她的確有雙十分銳利的眼睛。

    對她的一語道破,他微驚。是的,自己在這一夜的思索中,是有些變了,那些霸氣、野勁、倔強並沒有奇跡般地消逝,只是心境上,他也發覺到某些苦於無法描述的變動。

    「喜歡雞腿嗎?剛巧我帶了一些來,還有三明治、桔子和蘋果……」她成心勾起他的食慾。

    飢餓並非不可抵抗的,他心中只反覆地想著這一句話,就不那麼難受了。

    「我覺得你好像變傻了,連這麼好吃的雞腿也不吃嗎?聞聞看,多香!」她誇張地把才炸好沒多久的雞腿晃到他眼前,「瞧起來澄黃澄黃的,多酥!」

    小老虎板起了面孔。

    「不必伸出手來把雞腿打掉,裝作不屑一顧的樣子,那麼實在太俗氣了!」她的臉上有絲令人難以捉摸的笑意,只可惜一臉的青紫使得笑容略微扭曲,「我相信一個有個性的男孩,不會做那麼種俗氣的事!」

    他訕訕地把臉放進手心。

    「你看起來有點退縮,這種動作像是反社會的無聊分子!」她濫用電影中的對白。

    小老虎歎了口氣。

    「我是好意,懂嗎?在你最落魄時,我是唯一抱有真實好意而且採取行動的,想想看,你的朋友中哪一個為你做了什麼?」

    她似乎有點道理?

    林其平看著她利落地把一束干稻草抖開,將所有的食物放在上面,佈置成野餐的樣子。

    「吃吧!」她自己先盤腿而坐,取了一塊三明治,吃得十分香甜。

    小老虎再也忍耐不住,也不覺伸出手,去取那只用膠袋墊的雞腿。

    敵意就在沉默的空氣中慢慢地化解了。

    「你將慢慢發現,我並不是很壞的女孩子,雖然我對別人不好,但只要你肯接受,我一定好好待你!」她是個非常會抓住機會的人。是的,她有效地把握住他的那一份軟化。

    「我不會接受!」

    「除了尋想想之外,你不會再愛上別人?你錯了!」她以她獨特的,有充分自信心的笑聲笑了出來。

    他聽著她剌耳的笑聲,心中湧起的是輕蔑——輕蔑她的淺薄,他曾刻骨銘心地愛過——從見到想想的第一天,這輩子他就注定不會再愛上別人了。

    第六章

    想想從沒有考慮過休學的事,但普湄湄替她辦好了一切手續,逼她離開了學校,也離開了居住的小鎮,暫居在台北的另一個家裡。

    她本來可以絕食抗議的,可是,她並喜歡甘寧夫人的學校,而且,她已經開始恨起小老虎來了。

    是他把一切弄糟的。

    於是,她認命地服從普湄湄的決定。

    她是她的母親,也是她的主人。

    普湄湄為她置了許多新行頭,像洋娃娃似的帶她四處亮相,那與其說是作為母親的好意,不如說是精神上的酷刑。

    她在基本上痛恨著那些自命為上流社會上等人士的社交與言行,他們的虛偽、無知與自大,像瘧疾一樣折磨著她。

    可是,她的出現引起的卻是驚羨和讚歎,普湄湄的每一個朋友都開始知道她有個極端出色的女兒。

    她是這樣的美,猶如一道炫目的閃電,使人無法忽視她的存在。

    可是普湄湄讓女兒亮出這種美,在背後是有陰謀的。

    普湄湄要讓她好好見見世面,同時鼓勵年齡相當、門戶相當的男孩子追求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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