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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文 / 姬小苔

    當初普湄湄離開時,就是在此地登機,所以重回舊地,她選擇了它。

    等她們的,是普湄湄十多年前的老友盧塞爾先生。

    他的個子比一般法國男人高,而且具有英俊的外表和十分軒昂的氣概。來之前,想想只知道要住他的豪華別墅,但沒想到他竟這樣的英俊,他和母親熱烈擁抱時,真使她不自在。

    當盧塞爾輕吻想想的面頰向她致歡迎之意時,她敏感又多疑地望望他又看看母親。

    普湄湄經過了長時間的飛行,非但沒有倦容,適當的化妝反使妃子容光煥發,儀態萬千。

    盧塞爾先生以豐盛的晚宴款待她們。

    因為盧塞爾的夫人在前些年過世了,所以坐在女主人座位上的,是他十五歲的大女兒——凱瑟琳。

    凱瑟琳長得非常美麗,但跟盧塞爾的長相並不相似,也許像母親?聽說盧塞爾夫人是西班牙人。

    凱瑟琳的態度並不可親,相反的,她禮貌得似乎有些敵意,自她們一進屋,想想馬上就從她的表情中發現了。

    倒是凱瑟琳的弟弟,十二歲的海穆,對想想十分表示好感,一直向她打聽有關中國的事情,他未來的志願是做一名歷史學者,所以他對中國的文化非常有興趣。

    「我看你是對美麗的中國小姐有興趣吧?」盧塞爾幽默地替想想解圍,因為想想被他一連串奇怪的問題問得有些窘迫,而有限的法文單字又不夠用,「不過……」他假裝瞪了瞪海穆一眼,「你實在還早!」

    大家都笑了,包括凱瑟琳,只不過想想覺得她杏仁形的西班牙眼睛中笑得冷冷的。

    飯後喝過了茶,凱瑟琳就說有事先告退了,想想看著盧塞爾和普湄湄有說有笑,互訴別後,十分開心,一時也覺得沒趣。

    「芙羅拉!」海穆一扯她的衣袖,「我帶你去走走好嗎?有好多東西給你看!」

    她點點頭,無論如何,都要比悶坐在這兒好。

    「會騎腳踏車嗎?」海穆問,和盧塞爾一樣的藍眼睛在閃光。

    她點點頭。

    「那你騎凱瑟琳的!」他帶著她穿戴好裝備溜進了車房。

    外面飄起雪花來了。

    雪。

    白顏色的,六角形的雪。

    她呆住了,剛才由機場來時她倦得在車中的暖氣裡睡著了,根本什麼也沒發現,而在飛機上時,她倒的確看見底下的世界一片銀白……奇怪的是,普湄湄彷彿沒有看到漫天大雪,而叨叨念著凱旋門,聖夏特教堂,新橋……

    但那時任她怎麼窮盡目力,都分不清楚覆在雪下的建築物……

    「台灣下雪嗎?」海穆見她發呆,便問道。

    「不!倒了高山。」她不顧寒冷,脫下皮手套,伸出手掌去迎那潔白的飄雪。多麼的小又是多麼的柔……

    未若柳絮因風起,撒鹽空中差可擬。

    想想念著臨放寒假的最後一課國文……沒有想到,才一個禮拜,她就在迢遙的千里之外,完完全全溶入了詩趣的情境。圓圓的黑眼睛好專注好美。

    如果其平也在這兒,那該多好!他一定會愛這雪國的!她內心有絲愧疚,他現在在做什麼呢?會為她的不辭而別忿怒或憂傷嗎?

    他會不會以為自己是有意遺棄他的?

    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誰教他態度那麼惡劣呢?

    她深吸一口氣,重套好手套,跟在海穆後面把車騎了出去。

    雪中的空氣甘香清新,並不如想像中那般濕冷,她「滴鈴鈴」地撳著鈴子,一時之間,所有的煩惱憂愁都在白茫茫的視野中消失了,心胸彷彿立即要融漾開來。

    「小心,很滑噢!」海穆一邊在前頭引導,一邊高聲叮囑,長長的咖啡色圍巾被風吹得一飄一飄。

    她笑了起來,追上去,和他並肩騎著。

    「你看到前面那盞燈的光嗎?」海穆指著前面孤立在雪中的一幢房子,嘴中噴著白濛濛的霧氣道,「我有一個朋友住在那兒,他叫卡地亞,他喜歡畫畫,是意大利人。」海穆正說著,想想突然頭一歪,一聲尖叫,就自車上摔了下來。

    第四章

    好像是在另一個世界。

    這樣的遙遠,這樣的空濛。

    想想困難地睜開眼睛,多麼奇怪的房子!四周都是松香水和顏料的怪氣味,而糟糕的是在她面前,還坐著個皮膚黑黑的大男孩,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她大吃一驚,嚇得坐了起來。

    「不要怕,他就是我的朋友卡地亞,剛才你從單車上摔下昏過去了,是他幫忙我把你抬到他的房子來的,你還好吧?真高興你醒了。」海穆趕緊跳過來,擔心地瞧著她。

    怎麼回事?想想搖了搖腦袋。

    卡地亞對她微微一笑:「你坐一下,咖啡好了,我去端過來。」

    的確,松香水的氣味全被一屋子瀰漫開來的咖啡香氣給壓下了,她貪婪地嗅著這香氣,覺得十分溫馨。

    「我看你的眼睛!」海穆緊張地說。

    她把面孔正對他,莫名其妙的讓他用根小手電筒往瞳孔照。

    「還好!瞳孔沒有放大。」海穆鬆了一口氣。

    「放大會怎麼樣?」她眨著被剌痛的眼球。

    「那就糟了,如果再嘔吐的話,八成是腦震盪。對了,你站起來走走看。」

    她下了床,還好,除了有些酸痛,並無大礙。

    蒙古大夫般的海穆這才鬆了口氣。

    「你實在不該帶她在雪地騎單車的,又是晚上!」二十歲左右的卡地亞端著托盤,責備地走進來。他並不很高也並不很壯,可是全身充滿著活力,那張俊秀的意大利臉孔,生得十分羅曼蒂克,就像是羅馬神話中的特洛伊王子派裡斯,突然在人間復活似的。

    他在民族性的英俊中,還洋溢著藝術家的氣質與個性,使他看起來十分出眾。

    「好些了嗎?」他放下托盤,對想想說,「喝點東西會好過一些,等一下你們兩個都別再騎車了,把車放在車後的行李箱,我開車送你們,好嗎?」

    海穆聳聳肩,「芙羅拉,你覺得如何?」

    「嗯!」她點點頭,剛才那一摔把她摔得七葷八素,再也不想逞英雄了,畢竟沒騎慣,如果再摔一次,那可是不好玩的。

    她抱著滾燙的咖啡杯,瀏覽著四處掛著的畫。

    「你是畫家嗎?」她問卡地亞。

    「還不能算是,但總有一天我會是的!」卡地亞藉著說話,好好把她打量個夠。不知為何,這個來自東方的女孩,竟令他怦然心動,她短短的黑髮,美麗的黑眼睛,象牙般的富於彈性的皮膚,純白的羊毛衫……都使她的四周漾著淡淡的神秘氣氛,彷彿是自童話中走出的東方女郎,那樣令人充滿遐想……東方,地球之極!多麼不可思議的地方!

    尤其是她方才昏睡時,他簡直有著見到白雪公主的錯覺。

    「你是意大利人?」

    「是!我來自翡冷翠。」

    「名字真美!聽說那是個充滿藝術氣息的城市!」

    「不然怎麼會誕生我這樣的天才呢?」卡地亞自負又幽默地攤了攤手。

    大家全笑了。

    「希望有一天你能夠去拜訪我的家鄉……」卡地亞一提起翡冷翠就興奮起來,一草一木都鄭重地介紹著,而在他又急又快的介紹中,只念過一年法語的想想只有吃力地聽著,一句也插不進去。

    傾聽中,她想起了小老虎。

    幼年的那個早晨,他曾對她提起過屏東,屏東只是在台南的最南端,她卻從未去過。那時,小老虎曾經保證:「反正你總有一天會去的,你一定會長大,對不對?等你長大了,你媽媽就不會管你了!」

    她現在算是長大了嗎?

    巴黎和屏東究竟哪一個遠?

    而此刻,卡地亞向她提起翡冷翠。

    她終有一日會到那兒去嗎?

    想想的心中浮起奇妙而又苦澀的情味。

    「巴黎的大雪紛飛,處處洋溢著耶誕節的氣息,今天我和海穆騎自行車出去,在路上摔了一跤……」

    想想歎了口氣,把剛寫了兩行的信紙又給揉了,丟進紙蔞中去。

    她很想把今天的所見所聞告訴小老虎,可是,他那彆扭勁兒,說不定又以為她在炫耀了。

    教她信上寫些什麼好呢?

    一本信紙幾乎給她撕完了,總之,左也不對,右也不對,每一個想得好好的句子,一寫到紙上就會出紕漏……她真是怕觸怒他……

    有人說,情書是天底下最自由的文學,只要兩心相知,海闊天空,什麼都能寫,什麼都能說,也什麼都寫了說了不會臉紅……

    可是小老虎這個有多心病的傢伙……

    記得小時候打個這樣的迷語——什麼是天底下最大的東西?又什麼是天底下最小的東西?

    那就是人的心啊!

    雪仍然在窗外靜靜飛舞。

    一陣睏倦襲了上來,手足也有些冰冷,想想去把暖氣調得大些,然後攤開最後一張信紙。

    無論如何,她都該上床了,這幾天的飛行,使她沒有機會好好休息,實在太累了。

    她只寫了四個字,沒有上款,沒有署名。那四個字使她覺他們是一體,不分彼此,不分時空。他的心和她的心緊緊相愛。她這樣寫著:「想想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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