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文 / 暉蘭
軟軟的青草溫柔地撫摸著我的面頰,有些癢癢的,似情人的指尖。儘管我並不清楚所謂情人指尖應有的觸感,心裡還是不免生出這樣的感慨。多舒適的軟床同,就讓我睡一會兒吧,幾分鐘就好,幾分鐘……
※※※
不知是先聽到轟隆的雷聲,還是先感覺到臉上雨水的冰涼,當我回來時,四周已經漆黑一片了。
我睡了多久?抬起手腕才發現電子錶因為雨水的浸泡而罷工,戴在腰帶上的Call機想必也遭到同樣的命運。
滂沱大雨彷彿從天而降的花灑,早把我裡裡外外淋了個透濕,很少心生恐懼的我也不禁從心底冒起了涼意。
明知道雷宅就在附近,但是,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我甚至失去了邁開雙腳的勇氣。
好冷……誰來救救我……
我縮著身子,祈禱著,期待著什麼人的出現,哪怕只是一個聲音也好。
驀的,前方似乎掠過一點燈光,儘管微弱,我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的的確確是燈光!
已經麻木的雙腿彷彿又有了力量,我站了起來。
「喂——」我盡力發出聲音,但瞬間就被雷聲淹沒了。
望著愈來愈遠去的光亮終於被黑暗掩蓋,我心中剛剛萌生的希望重新跌口谷底,但雙腳的力量並沒有消失。
有燈光,就有方向,走出黑暗的方向。朝著那個方向,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追了過去。
不知第幾次跌倒後,我跪在雨地裡沉重地喘著,力量一點一點的流失,我的信心動搖了。
忽然,我彷彿聽到了什麼,一絲被雷雨打得破碎,但仍殘留在雨幕中的聲音。
「孟……帆」
是真的嗎?有人在叫我?
是真的!我看到了,方才消失的燈光折了回來,正朝向我所在的位置快速移動著。
「這裡……我在……」
最後的力氣化作連不成句的呼喊。
儘管雨水打得我幾乎睜不開眼,我還是分辨出了來人的模樣——雷鈞霆。
電筒的光照在我身上,我知道我安全了……
※※※
「怎麼跑到這兒來?簡直胡鬧!」
他毫不溫柔地將我拉進傘下,用風衣包緊我,似乎打算把自己的體溫多少傳給我一些。
「你來……太……好了……」我想表達心裡的感激,但打戰的牙齒只蹦出含混不清的幾個字。
「不想凍死就快走!少說話!」
「謝……謝你……雷……」
「閉嘴!」
這一次我很聽話,沒再多說一個字。
失去支持力的身體不自覺地靠緊他,配合著他的步伐,任由他拖帶著向前走去。
風仍在刮,雨仍在下,但寒冷的感覺已不再強烈……
身體浸泡在熱水裡,浴室的蒸氣瀰漫著沐浴露的香味。
這本應是極舒適的享受,然而我卻只是木偶一樣躺在浴缸裡,盯著天花板上的白瓷磚發呆。
是種怎樣的感覺呢?一切……就像個夢。
是夢嗎?會不會我在浴缸裡睡著了,做了個夢,現在醒了,發現自己仍然躺在浴缸裡?
閉上眼睛,我極力去回想過去半小時的每一個細節。然,那似乎已是非常遙遠的事了,不管是黑暗寒冷還是孤獨的恐懼都虛幻得像不曾發生過一般,更真切的印象,竟然是那迎向我的模糊身影和有力的臂膀。雷……我突然發現這是一個多適合他的稱呼!比雷主任、雷教授、或是雷鈞霆三個字順口多了。決定了,今後就這麼叫他!
「咚咚咚」
隨著一陣敲擊聲,元嫂的聲音透過玻璃拉門飄進浴室的霧氣中。
「孟老師?……孟老師你還好吧?」
「哦,是的。」
「雷先生讓我來看看,他怕你在浴缸裡睡著了。」
「抱歉,我就快好了。」
不知為什麼,一思及他,我本來木然的臉上竟也泛起了微笑。雷……在黑暗中和光亮一同出現的雷……
「孟老師,雷先生說,如果你說好了就到書房一趟,他有話想問你。」
向元嫂道謝後,我就從浴缸裡站了起來。一絲顧慮在心頭緩緩縈繞……
雷會不會很生氣?我這次給他添的麻煩不少,不但睡過了寧寧的補習時間,還累他冒著暴風雨出來找我……算了。再怎麼想也改變不了什麼,還不如動作快些,以免耽誤他更多的時間。
迅速穿上元嫂為我準備的乾淨衣服,我走出了浴室。
現在是晚上十點左右,這個時間,寧寧通常是在房間裡休息或是看書吧。
客廳裡只開了一盞小燈,寂靜得有些不尋常,雨水打在落地窗上的聲音清晰可聞。
因為搬進來的時間不長,我只知道雷的書房在客廳左手邊。
元嫂曾告訴過我,沒有雷的許可,外人是不能隨便進去的。
站在一扇看似沉重的木門前,我想,應該是這裡了。正要抬手敲門,沒想到門竟從裡面開了。
「進來吧。」雷讓出一條剛好夠我通過的空間。
我有一瞬間的遲疑。不是刻意迴避或是懼怕什麼,而是種本能的反射,因為我是個謹慎慣了的人。
但那遲疑僅持續了不到半秒就被我以一記甩頭趕走了。
走進書房,我第一個感覺是眩目。因為這絕不是一間我想像中的書房,反倒更像個藝術品的陳列室。
石雕、根雕、泥塑、彩塑、木器、瓷器、漆器、玻璃製品……雖然沒有什麼名家大作,但種類之繁多已達到令人咋舌的地步。
更讓我震驚的是,那一個個造型迥異的陳列櫃;竟然全是「四次元透明空間」的設計取向!
將近十坪的空間裡,窗口附近貼牆而立的巨大書櫃雖然是書房不可或缺的陳設,卻也是唯一格格不入的東西。
身處這樣的「書房「裡,我想我當時的反應是十分正常的——站在原地發呆,並且在雷叫我三次後才回過神來。
「我叫你來是有事情想問你,不是請你來發呆的。」雖然聽起來是苛責的話,但雷的表情並沒有太多不悅。
「對不起,我只是……有點兒驚訝。這裡實在……讓人意外。」
「這是褒還是貶?」
我一笑,沒正面回答他,卻又由衷地加了一句:「相當了不起的書房。」
「書房你以後還有機會參觀,現在我要和你談談今天的事。」
終於來了。我深吸一口氣,默默點頭。
「今天放學後到哪兒去了?為什麼這麼晚不回來?為什麼在外面淋雨?為什麼會去後山?希望你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雷神情嚴肅,口氣也沖了些,讓人聽了心裡毛毛的。
「這麼多『為什麼』,你要我怎麼回答?」
「按順序來。」
「放學後我和朋友去喝咖啡,大約聊了不到一個小時。因為心情好,所以提前兩個車站下車。本打算散步回來,但因為黃昏的景致不錯,想多走走,不知不覺就走到……後山是吧?反正就是那片樹林,然後就躺在草地上睡著了。醒來後天已經黑了,還下著雨……」
「後來呢?」
※※※
「後來你就來了。」
一陣沉默。
我微微抬起頭來偷看他的臉色……濃眉深鎖,陰晴不定,好像隨時會爆發,但又不是那麼恐怖。好奇怪……
又過了一會兒,我覺得再這麼下去也不是辦法,而自己有責任打破僵局。
「很對不起,」我小聲說道,「我知道給你添了很多麻煩,耽誤了你的時間,我保證今後不會再這樣大意了。今天沒有給寧寧補習,你可以扣我薪水……」
「夠了!」他突然一拳睡在牆壁上,那情形讓我聯想起他前幾次揮拳的模樣。儘管神情同樣嚇人,但這一次我竟然絲毫恐懼的感覺也沒有。一種沒來由的信念讓我認定那鐵錘一般的拳頭不會落在我身上。
的確,落在我身上的不是拳頭,而是手掌。我的肩頭被牢牢箍在一雙「鐵箝」內。
「笨蛋!你以為我在乎那幾百塊的薪水嗎?你知不知道今天有多危險?荒山野嶺的,什麼人都可能出沒,你竟然在那兒一睡三、四個小時?萬一我沒找到你呢?你打算怎麼辦?天當被、地當床?不死也少半條命你知道嗎?你這個沒頭腦沒神經的……」
「對不起……」這是我僅能想到的回答。
如此激動的雷可能沒察覺加諸在我肩上的那股力道是多麼驚人,但我卻清楚地感受到肩胛骨幾乎碎掉的痛楚。
「請你……輕點兒……」我終於忍不住發出呻吟。
他鬆開了雙手,呼吸沉重,兩道如炬的目光始終沒從我臉上移開。我把頭別向一旁,不安地閃避著。
儘管被罵得狗血淋頭,但我明白他的氣急出壞皆來源於關心。這個認知讓我心頭暖了起來。
多久了?這種發自內心的關懷,於我二十年的生命是種全新的體驗。
曾經,來自家庭的呵護總似加糖過多的葡萄酒,淳芳不再,只剩下膩人的味道,卻又不得不強忍著胃裡的不適喝下去。
離家後,強烈的自我保護又成了類似茶色玻璃般的屏障,即使朋友們有如陽光的熱情,在抵達我內心深處時也難免打了折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