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黃蓉
「好生照顧她,吃的、用的不必吝惜。」他對她總算還有點情分。
「老爺打算留她長住憩園?」
「不,另行覓一處莊園,越快越好。」他不想天天和蘇月琪打照面,是她先背棄他的,在往後的歲月裡,他也不希望她來干擾自己的生活。
穿回袍子,他直接穿入內堂。
「老爺可有中意的地方?」左從風亦步亦趨,企圖減緩他的速度。
「只要不在洛陽城內,哪裡都行。」越過月洞門,他迫不及待想進房見仙兒。
「可老爺——」左從風敏捷地攔住他。
「讓開!你今晚特別囉嗦,闖了禍?」楚孟揚飛也似推開他。
「沒……小的只是想跟老爺把細節問清楚。」他冒死又踅回小徑中央。
楚孟揚攢緊眉頭,目光遲疑且深思。「從風,你有事瞞我。」
「小的不敢,老爺多意了。」
就在電光石火的剎那,楚孟揚迅速如豹地隔開他,一腳踢開房門。
門裡寂然無聲,連掛在牆上的畫作也不翼而飛。
楚孟揚眼底燃起烈火,胸口因盛怒而猛急鼓動。他一把揪住左從風的衣領,嗓音肅殺,「人呢?我要你守著的人呢?」
晌午趕往府衙赴約時,他再三叮嚀要他看好仙兒的,他竟然有負使命,該死!
「申牌時分,表小姐藉故支開小的,待回來時,她就不見人影了。」最壞的狀況就是接受一頓鞭打,算他倒楣,遇上蘇月琪那狐假虎威的女人。
楚孟揚怒火沖天暴發,咆吼道:「廢物!連一名女子你都盯不住,留你何用——」
「小的該死,請老爺責罰。」他挺直背脊,勇敢肩負所有的過錯。
「打死你能換她回來嗎?」他瘋狂地席捲出去,挾帶一身戾氣和悍意。
左從風甚少見過怒形於色的楚孟揚,愕然於他狂怒的樣子,十分嚇人。
楚孟揚氣勢磅礡地穿堂走徑,完全忘了身上的疼楚。滂沱的大雨擋不住他胸腔欲噴的怒火,三兩步便衝到蘇月琪暫住的廂房。
「小的逼問過表小姐,她也不知道仙兒姑娘可能落腳的去處。」
楚孟揚硬生生收回欲叩門的手。左從風的脾性他是知道的,即使蘇月琪貴為他的表妹,也絕難逃過窮追拷問。她沒有招供,就鐵定是不知情。
二話不說,楚孟揚踅向馬廄,鐵青著臉,疾如雷電中跨向馬背。
直到一人一馬陷入層層墨幕之中,左從風猶依悉彷彿可見那團烈燒熊熊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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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軸入河不到一盞茶的工夫,便讓一名多管閒事的臭和尚撈起,高掛在樹枝頭。
「睡夠了沒?睡夠了就下來聊聊天。」和尚在大石塊後的一個「情」字邊加註:一字熏染種骨,誤盡蒼生。
仙兒閉目養神,不理不睬,許是怪他不該狗拿耗子多管閒事。
「難道你仍留戀那廝俗物?」
「我的事你管不著。」仙兒翻個身,跟他來個相應不理。
「哦不,人間寂寞污濁不堪戀棧,故才決意為有緣者揭示幻境。你受到蠱惑,是徹頭徹尾的夢中心,夢喜則笑,夢悲則哭……」
「少自命清高,以為我不明白你是誰?」仙兒猛彈而起,伸手想扯掉他的架紗。
「施主真是糊塗。殊不知眾生皆為虛情假意所傷,忘了你掉下凡塵為的是什麼?再不及時回頭,恐怕……」
「住口!」仙兒一招沒得逞,再揮出左臂。
和尚飛身駕起雲鬥,禪杖一扔,一紅架紗脫去,他露出赤裸的上半身,整個背部,儘是刺青。
眼前是十八羅漢之一的「降龍」!
「果然是你。」在南天門他們是無話不說的知交好友,這會兒卻來戲弄她,真是惡劣。仙兒沮喪地歎一口氣,跌坐於亂石上。「你放著閒雲野鶴的好日子不過,跑這兒來做什麼?」
「找你呀!」他鳳目秀長,定定望向仙兒。
「找我?」仙兒佯裝糊塗,「仙人殊途,你來找我不怕被玉帝發現,罰你面壁思過。」
降龍吶吶一笑,星芒仍在仙兒身上流轉。「我不願見你誤入歧途。」
「太遲了。」仙兒面容慘白,眼眶暈成血紅,努力克制不讓那不爭氣的淚水冒湧。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不知為何,全然無備地,她眸中的淚水忽地簌簌淌下,不是悲傷,非關人事,這一陣熱淚根本不問情由,爭相奪眶而出。
降龍呆若木雞,心如刀割。
「你動了真情?對他?一個不值得愛的男人?」
不!
霎時,降龍眼中也有淚。
仙兒將頭臉深埋掌中,放任地哭起來。一切無以回頭,她從沒料到會演變成這樣。
「仙兒!」降龍挨近,激動地擁著她,任她的淚水滑落他的肩背,寒涼至心底,微微地生疼。「為什麼你要這樣?我不准你這樣,不准你愛他,你……你是我的。」
仙兒登時一愕,十分陌生地望著跟前的他。「你切莫動了凡心,觸犯天條可不是鬧著玩的。」
「我情願,只要是為了你。」他說得情真意切,句句赤忱。
唉!事到如今,怎樣擺脫呢?男人與女人,是世間最複雜詭異的一種關係,可以銷魂蝕骨,可以愛恨交織,卻完全不可理喻。
「不,不要加深我的罪業。」仙兒的小臉蛋浮在曙色漸明的薄霧中,一如海市蜃樓,近在咫尺,遠在天涯。
降龍淒苦一笑,他瞭然,他即將失去她了。儘管很難接受,卻不得不承認,他幾幾乎乎輸給一名沒丁點法力的凡夫俗子。汗顏!
「我不是那麼容易認輸的。」在一切成為定局之前,他尚可全力一搏。鹿死誰手,猶未可知。
「何必呢?」仙兒覺得跟他做好朋友比做情人要自在開心些。
怪了,他究竟是什麼時候開始動念情愫的,她怎麼一點印象也沒有?反應遲頓。
「天亮了,前路茫茫,就此言別吧。」仙兒沿著溪畔一路南下。
既然死不了,她只有堅強活下去。在她尚未將思緒釐清之前,誰也不想見。
降龍目送著,被婉拒後的不甘心,仍是屹立昂藏,似乎在等她回心轉意。
兩人的距離越來越遠。仙兒一腳高一腳低,心底盈盈滿滿都是楚孟揚的形影,根本沒發覺身後那雙灼灼的黑眸。
降龍的失落是加倍的。
如果放棄是安全的,他情願危險。
羊蹄甲花沿山徑恣意綻放,像許多翩然振翅的蝴蝶,融入繽紛的仲夏。這樣陽光絢爛、花氣襲人的天候,可以遊山,可以玩水,可以慵懶賴在床榻上,睡個甜孜孜的午覺。
仙兒卻連腳邊怒放的繽紛都無心多看一眼。從早晨走到黃昏,漫無目的地走到兩腳酸麻,飢腸轆轆。最後倚在一處種滿花卉的籬芭下,再也走不動了。
籬芭內的木屋走出一名婦女。「姑娘,有什麼事嗎?」
「我……」一股逆血上衝,仙兒但覺眼前一黑,頓時昏了過去。
「呀!相公,快來呀!」
屋裡迅即奔出個壯漢,彎身將她抱了起來。
又一天過去了,自夜晚起,天際便下起綿密的細雨,夾著群屑如粉的落花,低低飲泣似地,一一飄落至紙窗外的石階上。
仙兒一整天倚在廊下,注視著順簷滑下的水珠,叮叮咚咚地激起水花。她素淨著一張俏臉,長髮斜斜披在肩後,猶病懨懨地,無一絲朝氣。
「仙兒姑娘,」屋子的女主人有個相當美麗的名字,叫芝蘭。「你今兒個精神好多了。」
「嗯。多謝芝蘭姊姊悉心照拂,仙兒感激不盡。」其實她也不過是借張床,渾渾噩噩睡了兩天一夜而已。
這戶人家窮得不近情理,每餐不是蘿蔔乾就是醬酸菜,配上一鍋稀得找不到飯粒的清粥,名副其實的「寒舍」。比起憩園的錦衣玉食,仙兒委實提不起胃口下箸,僅能心領喬氏夫妻的一番好意。
「呃……」芝蘭支支吾吾地,「我是想……既然你已無大恙,那麼……唉!我家那口子就只種了些許花草販賣,實在……實在擔不起多個人……」
弄了半天,原來她是在下逐客令。仙兒自忖,跟人家非親非故,是沒理由硬賴著不走。
「我是很想即刻離開,但……我舉目無親,可否打個商量,讓我幫你蒔花,換取三餐溫飽。」就一名花神而言,種花根本是彫蟲小技。
「你能嗎?」芝蘭瞧她瘦瘦弱弱,想她做不了粗活,當下予以婉拒,「那一小塊地貧脊得很,整年的收成猶不夠我夫妻二人半載的開銷,恐怕……」
「一切包在我身上。如果三天之內你還買不起十斗米回來填飽肚子,我保證二話不說,走人。」仙兒成竹在胸,準備將喬家宅子栽培成花團錦簇的美麗園圃。
十斗米夠吃上幾個月了,誰的肚子有那麼大?芝蘭沒想到看來秀秀氣氣個女孩子家,那麼不實際,一吹就吹如此超大一張牛皮,忍不住撇嘴瞪眼,認定這只是她騙吃騙喝的伎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