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黃蓉
他走了,僅輕輕揮動衣袖,未留隻字片語。
黑夜突然變得猙獰,仙兒心中的疑懼無止境地蔓延,幾吞噬了她。
她真的要去當妓女了嗎?她一級一級走下石板階,走完最後一階,回首遠眺──馬車落入煙塵,消失於寒夜之中。
她無奈回轉煙花地,準備展開前程未卜的風月營生。
第四章
走遍南唐館的寮口,沒有一家妓院敢收容她。
無需楚孟揚吩咐,大伙心照不宣:這女人沾惹到誰,誰就要倒楣。
仙兒在泥濘路上,一腳高、一腳低踩著,汗水淋漓的臉上滿是義憤填膺的悲憤神情。
水旺伯的病情加重了,她已無太多的時間躊躇。
心念一轉,她決定回憩園。輾轉紅塵一遭,業障能不能除是一回事,切莫糊里糊塗欠下一籮筐人情債,何況此乃攸關人命大事,千萬不可出錯。
楚孟揚雖壞,可他有錢。這是個吃人的世界,誰有錢誰就能呼風喚雨、為所欲為。她總算體會到做為一個升斗小民的悲哀。
天空是極淡的昏黃,生鐵般的月兒娘娘鑲嵌入雲層,慈眉善目照映著踽踽前行的人兒。
一天又過了,欸!艱難的一天。仙兒幾次提臂握住門環,還是頹喪地跌坐於石獅旁。
趑趄良久,她終於提起勇氣扣門。
「仙兒?」小蝶又驚又喜,忙將她拉進園內,示意守門的大叔莫吭聲。「你上哪兒去,怎麼半個多月不見人影,也不差人捎個信回來?」
「一言難盡。」仙兒風塵僕僕,疲憊得神智恍惚。
「不急,我先送你回房歇息,咱們改日再聊。」小蝶躡手躡腳將仙兒送回書房。
「老爺查出我的底細啦?」以楚孟揚的雷厲風行,少有人能不屈服在他的淫威之下。
「我不說他怎會知道?」小蝶自認很夠義氣。
當然啦,她家老爺只是隨口問了句,她便搖頭如撞鐘,只要不是白癡,誰都猜得出她蓄意隱瞞某些內情。楚孟揚豈是省油的燈,小蝶那點心思根本誑不了他。
「謝謝你,你的恩情──」
「甭說了,快進去,讓旁人瞧見就糟了。」把仙兒推進房內,小蝶仔細觀望左右,確定無人後才匆促離去。
月隱星稀,書房裡沉寂而詭譎。
仙兒在此處待了三年,四周環境再熟悉不過……左邊牆面掛滿字畫條幅,玉石擺設滿陳,還有繪於細絹上的各式牡丹。紫檀木書櫥,冊籍林立。
忽有人影閃動。
仙兒驀然止步,藏於屏風後。
油燈陡然燦亮,楚孟揚端坐案前。雲石桌上攤開的正是她賴以棲身、修煉的墨畫。
室內的氛圍僵凝得令人呼吸急促。
仙兒冷汗涔涔,「你已經發現了?」
「還沒。我等你來告訴我。」意外地,楚孟揚臉上的驃悍肅殺一掃而空,然而卻也不見一絲祥和。
仙兒倒抽一口涼氣,腦中迅速翻轉過無數個念頭,決定來個抵死不認。
她甩著水袖,掩面低低飲泣,適逢屋外寒風透窗而入,揚播起湘絹裙擺……咦?!這情景──似曾相識!
楚孟揚凜然一驚,忘情地攫住她的手臂,「牡丹!」
「唔?我不是牡丹,我叫仙兒。」牡丹是她尚未成仙之前的統稱,如今她是花中仙子,掌管天下奇花百卉,怎可用那麼凡俗的名字。
「你不是?不,你是!」楚孟揚不容分說扳過她的身子,埋進她的酥胸。
呵!那襲人的香氣,他一輩子也忘不了。
「你太過放浪了,還不快放手!」仙兒僵直頸項,手足無措。
這個粗魯男子,竟敢企圖非禮她,簡直可惡透頂。
「我找到你了,我終於找到你了。」楚孟揚仰天縱聲長笑。「踏破鐵鞋無覓處,原來佳人已在燈火闌珊處。」他笑中帶淚,聲震百里。
寤寐中的奴僕、隨從駭異覺醒,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五年了吧?五年來他們從不曾聽他家主子笑過,一次也沒有。
「我不懂你的意思。」仙兒不習慣和人類如此貼近,伸手推他的胸膛,他卻固執地不肯稍離。
「你是不懂。但不要緊,咱們來日方長,我會鉅細靡遺一樣樣說給你聽。」他摟著她,十分安心,更像如獲至寶。刀鑿般的線條慢慢凝出溫和的笑靨。
仙兒移開發燙的臉蛋,兩頰緋紅直竄頸肩,心頭小鹿全無預警地如千軍萬馬撞擊得她腦子脹痛欲裂。
她一定是病了,就知道不可以和無知凡人太過親近,沒由來地惹來一身惡疾。
「你先放手。」孤男寡女如此舉動,成何體統!
「不!」他抿唇,用倨傲的眼光睇視她。
「你?!」啪!一聲,這記耳刮子打得又快又響,「跟我道歉。」她比他更倔強。
楚孟揚昂藏的光彩逐次失去顏色,悒鬱漫了上來。牡丹是他的再造父母,甭提區區一個道歉,即使要他曲膝跪地,他也絕沒第二句話。
彎身撩起袍角,他單膝及地……「嘿!你這是幹什麼?」仙兒一愣,傻呼呼地跟著跪在地上。「人家又沒要你行這麼大禮。」
「牡丹姑娘對楚某人恩深義重,此等大禮尚難表達我心中感激的十二萬分之一。」楚孟揚大喜過望。是天意嗎?她居然就是牡丹!
這個自第一次照面便讓他另眼相看的女子,他怎會沒注意到她那非人間該有的顏色?「我曾經有恩於你?」事到如今,她不將錯就錯也不行了。假如楚孟揚確實欠她一份情,正好趁這機會要回來,教他非去救治水旺伯不可。
他點點頭,眉宇溢出悲涼的滄桑。
「受人點滴得報以泉湧,你準備怎麼報答我?」
「但凡楚某人能力所及。」他卓爾豁達,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仙兒瞧他答應得爽快大方,料想那個叫牡丹或……或是她自己,在很久很久以前……應該很久了吧?不然她怎麼都不記得了?欸,管不了那麼多,總之這份恩情一定大得足以叫他萬死不辭。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我別無所求,只希望你發發慈悲心,去救水旺伯一命,咱們之間的恩恩怨怨就此一筆勾銷。」
「救人容易,可你我之間的情義卻不能草率了結。」楚孟揚臉上現出一絲值得玩味的笑意。
他移向門邊,吩咐隨從左從峰,「叫藥鋪的郭掌櫃到水旺家出診。」
重新將房門密實合上。他一旋身,卻遍尋不著仙兒的形影。
「牡丹!」他咆吼地。
「別吵,我好睏,麻煩你出去時把門帶上,多謝了。」仙兒潛回畫裡,慵懶地打著呵欠。
太不可思議了!偌大一個人怎能委身到這三尺見方不到的畫裡?她果然是名仙子。多麼神奇喲!楚孟揚用指腹撫向她如水蔥滑嫩的頰和朱唇,移向她的頸項……「哎呀,你好煩喔,不是告訴過你了,別吵我。」仙兒打掉他的手,嘟起小嘴,怪他擾人清夢。
楚孟揚不敢置信地搖頭,「牡丹的精血靈性全匯聚到你身上了?」
「不對,那是我的精血靈性,牡丹只是一個統稱,但我則是花中仙子,這樣你明白嗎?把手拿開!」仙兒被他摸得亂難為情的。
在南天門,她曾窺見呂洞賓和月裡嫦娥調情,也是那副樣兒,真是有辱仙格。
「你不是,你是我創作出來的,沒有我研汁作畫,你仍只是一朵艷紅牡丹,所以你是我的。」他執意撫著她的臉,兩眼焦灼地望進她的心湖。
他說的也不無道理,「所以嘍,我這不就乖乖的回到畫裡,讓你好生收藏著?」只要讓她安安靜靜「混」完這一世,他想怎麼說都成。
「這還不夠。」
「那你想怎麼樣?」火大!不給睡就不睡,看你能耐我何?
「我……」他是沒想過這點,橫豎他不要她只是一幅畫。
僅略略沉吟一會兒,楚孟揚忽爾捲起畫作,揣進懷裡,大步邁出書房。
「嘿!你要帶我上哪兒去?」仙兒嬌聲呼喚。
「回房去。」她是他的,他要她朝朝夕夕陪著自己。
「回誰的房?」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
傻瓜才會問這種超級笨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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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來。」楚孟揚的耐性快磨光了。
「不要。」仙兒和他僵持了三天三夜,負氣地,一步也不肯離開那幅她賴以安身立命的畫。
「我保證不動你一根寒毛。」他苦口婆心,好話說盡。
「易反易覆非君子,我信不過你。」
被一個危險的男人困在這斗室裡已經夠倒楣了,她才不要出去自投羅網。以他的行事作風,難保不會做出更驚世駭俗的舉動。
「閒聊幾句也不肯?」他隱忍著勃發的怒氣。
「我跟你沒話好說。」
「也罷,不如早點安歇,明兒再談。」
他態度一變,當著仙兒的面,便寬衣解帶,除去鞋襪……至一絲不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