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黃容
「我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的。」張錯面向西門雪,語重深長:「你要的是我?」
「沒錯。只要你肯棄械投降,我保證放了其他叛黨。」在他口中,所有人都是壞人,只他一個好人。
張錯不動聲色,略略環顧左右敵我的勢力佈陣。十三比三千,不用出招,輸贏已見分曉。
不說趙家上下二、三十口人,就算是一個人他也不願連累。「好,我跟你走。」
「不!」寒曦抓住他的胳臂,聲淚俱下。「你不可以,我不准你跟他走,他會殺了你的。」
英雄落難,值此窮途末路,尚能如何?
張錯倒顯得豁達雍容,只見無畏無懼,慨然一笑,「生死由命。事情一旦發生了,便得想辦法解決。但,無論情況有多糟蹋,終究會過去的。」他相信不管何種遭遇,都是上蒼善意的安排。
他既已善盡人事,剩下的,就只能聽天命了。
右手微揚,將兵刃拋於地上,「撤走你的弓箭手,馬上退出武館。」
西門雪冷笑,彎身撿起地上長劍。
「你們,下去。」他忽地目光凶狠,冷然逼近。「為防萬一,我必須縛住你的雙手。」
張錯是個可敬又可怕的對手,西門雪不在乎別人怎麼評論他,一心只想擒住張錯,以雪前恥。
他一圈又一圈,每一下都纏得死緊,纏得張錯雙腕泛白,纏得他自己咬牙切齒。
「你夠了沒?」寒曦擔心他再用力,張錯的和腕就要滲出血絲來了。
「假惺惺。」趙穎娟凶巴巴的瞪著她。
弓箭手已聽令退出武館廣場,官差們也按指示逐次返回知府衙門。
練武場原本喧鬧異常,一下子變得鴉雀無聲。
「大哥!」郭萬里深覺群龍無首的惶恐。「我們……」
「走,帶著弟兄們,或易容,或隱姓埋名,總之,不到那一天,絕不可重出江湖。」
那一天?
哪一天?
郭萬里不懂,但鍾子錫懂。那一天張錯不是被釋放,便是遭宰首,是攸關生死的一刻。
「大哥,我們等你。」事已至此,再多說什麼都沒有用了。鍾子錫心口一沒,另有盤算。
眾人依依難捨地,率同趙家所有僕婦,家丁,湧向側門,監近北山的小徑。
「你們……真的要撇下他?」寒曦方寸亂如飛絮。情況急轉直下,遠非她所能掌控。怎麼會這樣呢?
「今夜子時一刻。」鍾子錫垂著頭,口中低喃。
郭萬里和左清風極有默契地,同時點點頭。
他們不會撒手不管的,誰敢加害他們兄弟,誰就得準備付出慘痛的代價。
西門雪從小沒學過「義氣」這玩意兒是啥東西,他以為所有的人都跟他一樣,利字擺中間,道義放兩旁。
眼見鍾子錫等到人已走遠了,現場只剩他三人。張錯束手就逮,寒曦根本不足為意。
避免夜長夢多,橫生枝節,此時不殺張錯,更待何時?
「走吧!」西門雪不敢正面對他下手,蓄意將他押著走在前面。然後,偷偷抽出丟棄的長劍……
哼!用你的劍殺你,再恰當不過了。
「不!」寒曦陡見碧光一閃,駭得嘶聲大叫,身子跟著火速衝上。
鍾子錫等人倏然回首,僅瞥見一縷芳蹤,狂奔向前……
電光石光之際,張錯迅速轉身——
可,來不及,一切都太遲了……
西門雪僵著臉,不相信瞬間發生的這一幕是真的。他,他手中的劍鮮血如紛湧疾流……
寒曦為了保護張錯,環臂抱住他的腰,以身擋劍,生生吃下一記——
她不假思索,順理成章地,承受了它!
僅僅咫尺,她一句話亦來有及交代。一劍由背後直穿襟口!
一陣暈眩,大地萬物打著轉,呈現空前混亂。血,自她心門翻湧飛濺。
她荏弱地委進張錯懷中,如同落葉飛舞般,飄移不定,宛似她的一生。夕陽拂映她的臉,淒婉而美艷。
有好多話想……可……艱辛地張開嘴,口中卻乾澀地發不出聲音……
她癱軟無力地,好不甘心哪!
「寒曦!!」張錯淒厲地大吼一聲。
然,她已如繁花散落,無聲無息。
「啊——」張錯放下寒曦,暴怒如雷,登時扯斷捆於腕際的麻繩,一把奪回利刃,見人就殺。
首當其衝的,當然是西門雪。
「我乃朝廷命——」
他甚至一句話沒完就斷氣了。來時陣容龐大,浩浩蕩蕩,死時零丁獨然,沒有一個為他惋惜。「小姐,小姐!」郭萬里奔回來,眼見寒曦氣息奄奄,行將香消玉殞,一股怒火直竄四肢進骸。
「你……」啪啪啪!一陣掌摑,打得趙穎娟眼冒金星,疼痛不堪。「現在你還敢說她是奸細嗎?」
第八章
張錯的理智完全喪失,一心一意只想著報仇。當每一個敵人躺下時,他渾身莫名地升起絲絲甜意,非常猙獰的香甜。力量跟著陡增。
報仇雪恨!
絕不留情!
直到官兵全數覆沒了,他猶止不住自己,不斷喘著大氣,向空中揮舞著利刃……甚至,一時之間忘了為什麼殺人……
「大哥,援兵來了。」
苗頭不對,張錯被郭萬里和左清風拖曳著,倉惶地逃生。
他再沒機會回頭了。
為了心愛的女子,他從莫須有的罪名,成為名副其實的逃犯。
「趙兄,你不走嗎?」鍾子錫看趙穎仁怎麼突然像呆子似的,傻愣愣站著一動也不動。
「不,」趙穎仁茫然回答,「你們走,我斷後,記得帶她一道走。」男兒有淚不輕彈,是未到傷心時,他的淚在寒曦侄下的那一剎,洶湧氾濫,難以遏止……
「趙兄。」張錯拎回一滴滴理智,「你不必獨臂擋車,徒然白費力氣。」
「無所謂……無所謂。」活了近三十年,頭一遭付出感情就鎩羽而歸,趙穎仁的悲傷,無人能體會。
「照顧我妹妹,她雖然不懂事,但心地仍是善良的,勞煩你了。」語畢,趙穎仁突然奮力將大伙推出門外,反手關上偌大木門,並架起門栓,鎖得緊緊的。
「趙兄!」張錯大喊。
「走,走!」郭萬里不讓張錯再次犧牲,聯合左清風,沒命地將他「架」離歸人武館。
∞∞∞∞∞
樹梢懸著一彎殘月。
時近端陽。水中有精緻的畫舫緩緩漫遊,絲竹管弦伴奏著騷人客的雅興,河邊,嬉戲的孩童,爭相點著燭燈。
落拓旅人,流浪異鄉,每逢佳節倍思親。
月夜的燈影,照映著一名披頭散髮滿臉髯的浪人。他跪伏湖畔已經很久了每天這個時候,他都會到這兒來,安安靜靜的跪在位於湖邊的「彤雲寺」前,直到暮鐘響起,寺門開了門。
今晚和往常一樣,寺裡的「萬緣」法師依舊不曾步出寺外,小沙彌走過來,叨叨他不如歸去,他卻只一逕地憨笑,執意不肯離開。
勸阻無效,小沙彌只得隨他。
寺門關了,畫舫和玩燭燈的小孩亦不知何時一一走遠。清冷湖畔只剩下他,形單影隻。
其實他並不孤單,往柳樹後遠一點的地方,還跪著三個大漢,依次是鍾子錫,郭萬里和左清風。再遠一點,兀自佇立生悶氣的則是趙穎娟。
張錯把趙穎仁交給他的一萬兩,一半用分諸兄弟及趙家僕婦,要他們各自逃生避禍去,另一半則留給趙穎娟。
鍾子錫等三人不肯走,死要跟著他他也沒辦法;然而趙穎娟硬要留焉,則是個大麻煩。
四人大男人,外加一個幽魂漸沓的病人,已經夠累的了,她還要加進來擾局,當拖油瓶,喔,不!真切地算起來,她非但不是拖油瓶,還是道地的公主。
這段時間,所有的吃,住,花用等開銷,全是她一手張羅打理,而且似乎有愈花錢愈開心的趨勢。
只要她高興就好,鍾子錫他們是不會有意見的。
張錯呢?他又能如何?據趙穎仁自那日黃昏後就下落不明,臨走時他再三請張錯務必照顧他妹妹。現在卻反過來,是他妹妹在供養他們,他不能說什麼。
「夜深了,回去吧。」總是她在催促他們。
「大哥!?」跪了四個時辰了。
這個叫「萬緣」的老禿——呃,老和尚,當真要他們跪上七七四十九天,才肯答應救寒曦嗎。
郭萬里有時火氣一冒起來,真想闖進去掐住他的脖子,看他敢不敢端架子。
寒曦已經前一口氣接不上下一口氣了,尚能熬多久,儘管張錯功力深厚,也沒法保住她的命脈一輩子呀!
「大哥!」左清風長長歎了一口氣,奇怪張錯怎麼不動怒。
人人都說,出家人慈悲為懷,萬緣分明是故意刁難,哪像個與人方便,普渡眾生的化外之人。
簡直可惡透頂!
「看來,這個老和尚仍是一樣鐵石心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