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黃容
「哼!這種低俗的東西,鬼才愛吃。」張德寶舉起豆腐腦桶子就要往地上倒。
「如此人間美味,倒掉了豈不暴殄天物?」一名身量碩長的男子伸出右腳踢向張德寶的手肘,左手輕揚,穩穩接住那只木桶子,笑盈盈地交還給水靈。
「你是什麼人?」張德寶的手被他一踢,霎時腫得像發糕,痛得他五官全擠成一團。
「他是咱們水靈的表哥。」趙叔人老體衰,見水靈被欺負,一直忍著不敢過來打抱不平。此刻見到這名少年郎,三兩下就把豆腐腦搶回來,料想他八成是個練家子,心裡頭那顆小小的膽子一下子壯大了不少。
水靈望著這名見義勇為的男子,用力回想她爹臨終時,是否遺漏了什麼沒交代,為何她對他丁點印象也沒有?
「胡扯!」張德寶把水靈的底細打聽得一清二楚,堅信她沒有一個叫「表哥」的親戚,若勉強要說有,也已經……哼!這是個天大的秘密,世上應該沒有幾個人知道,即便是水靈自己,也仍被蒙在鼓裡呢。「她孤零零的一個人,連自己的兄長都拋棄她,怎麼還會有個表哥?」
「你管我!」水靈受夠了他囂張的氣焰,非要認一個「表哥」來激他。「他就是我表哥怎麼樣?」走過去,毫不避嫌地挽起那人的手臂,還擺出一個甜死人的微笑。「表哥,他欺負我。」
「真的?」那人立刻蹙緊濃眉,虎視沉沉橫向張德寶。
嘿!這雙深邃得彷彿無盡汪洋的眸子……她見過!
水靈百分之百的肯定:她以前一定見過他,只是一時之間,她委實記不起來。
「你是要自己走,還是要我送你一程?」他的語氣一徑是那麼的低沉雄渾,跟他出色的外表一樣,具有令人無法抗拒的威嚴。
水靈沒空去注意張德寶是如何離去的,她明媚的黑眸打一開始就瞬也不瞬的望著這位不知名的「表哥」。
這人……怎麼說呢?他的輪廓極鮮明,棕色的皮膚下閃著劫亮晶黑的眸子,眼神夾帶著不可一世的傲氣,剛毅的唇角狂野地微揚著,渾身上下充斥著逼人的英氣,令人不敢直視。
真要命!
水靈被他吸引得毫不保留,連女孩子家該有的矜持也全拋諸腦後,忘情地、怔愣地凝向他。「表妹,」那人輕扯她的衣襟,似笑非笑地說:「我替你把壞人趕走了,你能不能賞我一碗豆腐腦吃?」
「當然。」察覺自己失態了,水靈慌忙低垂著螓首,「你要加花生還是薑汁?」
「都要。」那人回答得毫不猶豫。
水靈平常都把熬煮好的花生跟薑汁寄放在趙大叔家,這樣她就不必每天早上來回跑兩趟,一次拿豆腐腦、一次拿配料,忙得頭昏腦脹。
趙大叔是僅次於筱君跟她娘最照顧她的人,偶爾水靈會忘了熱薑汁或煮花生,他乾脆就幫她張羅好,久而久之,竟變成他日常的工作了。
「給你雙份的。」趙大叔對那人簡直是欣賞得無以復加,不但另外取來一隻大碗,還猛使眼色給水靈,要她大方點,配料多加些。
「知道啦!」水靈淺淺一笑,把大碗的豆腐腦遞給那人。「呃……」想請教他貴姓大名,可,當著趙大叔的面,實在不太好意思開口。
「趙叔,你做的雲泥糕最好吃了,也送一盤給我表哥吃吧。」先支開他再說。
「對對對!」趙大叔看他們兩個,一個郎才、一個女貌,活脫脫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看得差點閃神。「我這是祖傳的手藝,包你吃過一次終生難忘,你等著吧!小老弟。」
趙大叔一走,水靈立即回眸向他,正巧和他那雙煥發內蘊神采的黑眸對個正著。沒來由的,她感到一陣心驚,天!這人的目光竟然令她無端地倉皇失措,她甚至連他姓啥都還不知道呢。
水靈囁嚅了一下櫻唇,尚未開口,卻聽見他說道:「我叫烏長雲,打東北來,途經襄城,湊巧遇上那群無賴在這兒耀武揚威,所以沒經過你的同意,就自稱是你表哥。唐突了,希望你別太介意。」他說話時,語調雖然委婉,但眼神卻十分放肆,緊緊盯著水靈。
「哪兒的話,多虧你仗義相助,否則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水靈見他咕嚕一聲,就把整碗的豆腐腦「吞」得涓滴不剩,趕緊又為他盛了一碗遞過去。
「多謝。」他伸出手,不去接碗,反而握著水靈的手不放。
「你……太孟浪了。」水靈怯生生地退向後退,心口咚咚咚地跳得好急促。
這是什麼道理呢?對個陌生人產生這樣的情愫,太不害臊,也太不可原諒了,她以前不是這樣的。
烏長雲對於自己踰矩的行為,並沒有道歉的意思,只是一口接一口的吃,一晃眼的功夫,已將木桶內的豆腐腦吃得桶底朝天,連趙叔的雲泥糕也一併報銷掉。
赫?﹗這人是餓昏了還是怎麼著?
「沒了,就這些了。」水靈從沒見過這麼愛吃豆腐腦的人。他……他不會也愛吃豆腐吧?
「嘎!」他似乎一點也不撐,含著飽足的笑意,付給水靈二文錢,「那我明天再來好了。」
明天還要來啊?
水靈悄悄地吐了吐舌頭,心想,如果每位客人都像他那麼會吃就好了,如此一來,她每天起碼可以多賣十幾桶,不出三年,她便是超級大富婆了。
怔愣之際,烏長雲已自顧自的走了。連一聲再見也沒說,難道他不喜歡她?
分不清是喜是憂,水靈始終有股悵然若失的感覺,心口些微地悶窒,相當不踏實。
趙大叔端了一杯青草茶放在她手裡,拿他那兩隻浸透世情的眼珠子瞟向水靈。
「那年輕人挺不賴的,既然不是表哥,就找個機會把他的底細問清楚。」
「幹什麼?」水靈認為探人隱私是不太好的行為。
「保障自己呀!」他煞有介事地把水靈拉到角角邊,諄諄教誨:「如果他的家世還過得去,又有些積蓄,就再進一步打聽看看他娶了沒?可有婚配?假使至今仍舊孤枕獨眠,那就有好戲唱啦。」
「什麼好戲?」她真的不明白他的意思。
「裝蒜!」趙大叔眨巴著眼,笑得好滑稽。「你敢說對他一點意思也沒?」
「趙叔!」水靈不依了,哪有人在大街上,當著這麼多人,跟她談這種事。「不理你了啦,我要回去了。明天的薑汁跟花生讓你煮。」
「又要我煮?」他快變成她的長工了。
「他說明天還要來,你那麼喜歡他,你不煮誰煮?」
水靈挑起木桶,趁趙叔尚未反悔之前,故意佯裝聽不見他哇啦哇啦的叫喊聲,迅速踅進胡同,想她自個兒的心事。
原來烏長雲就是趙叔指的那個表哥,所以,他亦即今早幫她把豆腐腦挑到大街上的人。他……他為什麼要對她這麼好?
這些天遇到的淨是些壞人,他會不會也參一腳,學著大伙陷害她。
想到這兒,她就不免想到她哥哥,一想到他,她心裡就有氣,一氣起來,她就餓得不可開交。
罷了,天大的事情,也必須等她祭完五臟廟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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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林苑」是此地最富盛名的一家客棧,本來憑水靈每月微薄的收入,是沒能力到這兒消費的。但是她就有那麼好的運氣,在大圳溝旁救了許掌櫃的命,許掌櫃為了報答她「不費吹灰之力」的救命之恩,特別優待她,每次吃飯一律打三折。
那是上上個月中旬的事,襄城下了有史以來最大的狂雨,大水滔滔直衝上林苑,裡頭混雜著泥屑、砂石,將整棟屋子塞得密不通風。
許掌櫃走避不及,被洪水席捲到附近的圳溝旁,卡在石縫中動彈不得。
當時村子裡的人,走的走、逃的逃,唯獨水靈舉目無親,無處可以避難,不得已,她關起房門,視死如歸的躺在床上,等候水鬼或河伯等專門擄掠無辜百姓的妖魔鬼怪來抓她當替身,好回陰曹地府投胎轉世去。
豈料,等著等著,天亮了,雨也停了,她和她僅能棲身的舊木房,竟匪夷所思地安然無恙。
僥倖逃過一劫的她,認為一定是土地公顯靈,幫她一個大忙,於是趕緊準備了豐盛的祭禮——豆腐腦。因為她家就只有這個東西。
沿著圳溝,她慢慢涉水前往北山的土地廟,剛好在半路上遇見飢餓得只剩一口氣的許掌櫃。
她人小又弱,根本搬不動那兩塊大石頭,好讓他得以回家吃些東西,但又不能眼睜睜的看他餓死在那,不得已,只好餵他吃豆腐腦。就這樣一連餵了他兩天兩夜,村子裡的人總算回來了,大伙合力才把許掌櫃給救回上林苑。
水靈從那時候起,一日三餐幾乎都登上林苑解決,反正菜好錢少,不吃白不吃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