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文 / 黃茜
「為什麼?」丁鴻開著實不解,即使是為了復健,她也沒有必要這麼做啊。
「呃,我也不曉得。」希亞有些難為情地聳聳肩,「我就是沒辦法看你一個人這樣痛苦下去,你應該是屬於陽光、屬於歡笑和樂天的人。看你現在這樣,我……我很難受。」她不好意思說出來的那個形容詞,叫「心疼」。
丁鴻開突然伸出手,將希亞臉上的一小綹鬈發塞回耳後,接著手指沿著她的臉頰、頸項、鎖骨,慢慢下滑。
希亞愣在原地動也不動,大氣都不敢喘一下,只能用眼睛的餘光跟著他的手指。
「希亞……」丁鴻開帶著電流的手指在引起她的身體一陣酥麻後,他輕輕地抬起她的下巴,富有磁性的聲音輕喚著她的名。
希亞迷惑的眼望進他深不見底的黑瞳中,整個人像是淺酌後的微醺,卻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望著那雙專注的黑眸一點一點地向她靠近,她的心臟以跑百米的速度跳著。
希亞心中警鈴大作,膠著的視線卻未曾移動半分。
丁鴻開在她唇邊停了下來,輕聲低喃:「謝謝你……」
隨即毫不遲疑地覆上她微啟的櫻唇。
他想這麼做想好久了!
丁鴻開傾注了所有熱情在這一吻上,盡情地吸吮、挑逗,品味著這人間的至美感受,她嘗起來像朝露、像薄荷,也像新鮮的蜂蜜……或是醇郁的美酒,這甚至比他想像中的還要好。
不行,他快要把持不住自己了!
丁鴻開允許自己沉溺最後一秒鐘,才不情不願地離開她柔嫩的雙唇,他深吸一口氣,抬眼看著希亞。
希亞的雙眸猶自閉著,似在回味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吻。她的雙頰嫣紅,豐潤的嘴唇嬌艷欲滴,粉紅的舌尖輕輕滑過……
他管不了那麼多了!
霸道的吻再度印上希亞的唇,這回不再是溫煦的品嚐、挑逗,雙方恣意地攻城掠地、征服、掠奪,嚶嚀和低吟夾雜在交纏和輕嚙當中,為這寂靜的深夜譜下無邊的春意……
不知過了多久,丁鴻開確定再下去,他就無法對自己的行為負責了,他用了雙倍的力氣才將兩人拉開。
空氣中飄蕩著彼此微喘的氣息,和漸漸化開的尷尬。
寂靜似乎將持續到永遠……
「你也感覺到了,對不對?」丁鴻開唐突地開口,略帶激動地握住希亞的雙肩。
她懂他的意思,那股強大的電流,迸射出的火花幾乎燒燬兩人的理智,騙子才會否認它的存在。
「那又怎麼樣呢?」希亞抬眼迎視丁鴻開猶帶激情的雙眼,給他最現實的答案。
「這……」丁鴻開有些挫敗地搔搔頭,「你不覺得該給它一個機會嗎?這麼神奇的感覺!」
希亞無奈地回他一個苦笑,「我只能說,我很遺憾我們是在這種情況之下碰面,換個時間、換個身份,我絕不會放棄這麼一個好機會的。」
她的話提醒了丁鴻開,這不也是他最初的想法嗎?怎麼才一個月的時間就忘得一乾二淨了?
其實這也怪不得他。一個一向遵循感覺行事的人,在理智與情感相悖離的情況下,可想而知他的選擇。
就如同,他早早遺忘了當初要趕走希亞的想法。
「那麼,忘了我的提議吧。」丁鴻開強迫自己露出微笑,放在希亞肩上的手也趕緊收回,「還是朋友?」
「還是朋友。」希亞淺笑地回覆他。
這應該是他們兩個最適當的關係,但為什麼兩人的心中卻有種苦澀的感覺浮現?
「準備聽故事了嗎?」丁鴻開先回到正題上來。
「我還怕你不說了呢。」希亞笑著陪他轉開話題,同時忍不住打了個大呵欠。
「你要不要先回去睡覺,改天我再告訴你?」
「希亞搖搖頭,不用,我早就睡夠了,只是……我可不可以坐到床上?」她側坐在床沿和丁鴻開講話實在很彆扭。
「好,沒問題。」丁鴻開朝旁邊挪開,讓出空位給希亞。
她學丁鴻開靠坐在床頭,調整好了最舒適的聽話姿勢,看向要說話的人。
丁鴻開的眼神有些怪異,而他們都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床上,卻沒有任何接觸。
希亞猜想,這對丁鴻開一定是很新奇的經驗。
對她更是。
但是他們都選擇忽略它。
「你說吧。」希亞先開口說道。
「先警告你,這可不是件好玩有趣的事,你甚至可能覺得它很噁心、很醜陋。」
希亞不在意的聳聳肩,「我並沒有期待一個童話故事。」
丁鴻開吁出一口氣,沉吟了一會兒,才緩緩地開口說:「洛克和安姬第一次出現的時候,我還在醫院的加護病房中昏迷不醒。只知道在一片黑暗中,整個車禍的過程開始在我面前活生生地重演一遍,撞擊那一剎那的痛、洛克和安姬的尖叫聲,以及我失去意識前見到他們染血破碎的身軀,都是那麼清晰地刺激著我的感官。諷刺的是,拜他們所賜,我才得以由昏迷轉醒,脫離危險期。
「後來護士告訴我,他們發現我醒的時候,我全身淌著汗,兩眼無神地瞪著天花板;就是你看過的那副死樣了。」
丁鴻開自嘲地輕笑著,希亞卻一點都不覺得有哪裡好笑。
「醒來之後,我卻恨不得自己根本沒睜開眼睛過。洛克和安姬都死了,而我這個劊子手卻活了下來。人生就是這麼不公平!
「在醫院養傷期間是我最痛苦的一段時期,他們隨時隨地的出現在我眼前,而且還加入了覆著白布的屍體和棺材,洛克和安姬憤恨、悲淒和控訴的面容。我感受到身體的痛楚似乎也加重了,像是代替他們承受當時的疼痛。
「習慣了他們的出現後,我也學會了幾招抵擋這種痛苦的方式,我用咆哮、怒吼、摔東西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再沒有辦法,就把好不容易結痂的傷口弄開,讓現實的痛蓋過想像的痛。你信不信,這還挺有效的喔!」
希亞閉上眼睛,不忍心去看他臉上那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不知何時與丁鴻開交握的手,卻一直沒放開過。
很痛!她知道,真的很痛!
「MTC替我請過心理醫師,但是他講的全是廢話,什麼那是我的愧疚和補償心理造成的。哼!我自己老早知道了,不必他來告訴我。
「確定雙腳癱瘓的時候我反而沒什麼感覺。說真的,我不認為在他們不時出現在我面前的情況下,我還能練舞或上舞台,這和失去雙腳又有什麼兩樣呢?所以MTC拚命替我請醫生開刀、復健的時候,我並沒有反對,因為對我來說,有沒有腿已經不具任何意義了。
「治好一條腿好像是天意,恰如其分地索求了我的補償。那時候我也決定我在醫院待得夠久了,我再也受不了整天和一堆病人、醫生、護士為伍,聞著病痛和死亡的氣味卻又苟活著,真夠窩囊!於是我忙不迭地飛回台灣,遠離法國、遠離MTC、遠離舞蹈,更想的是,遠離他們。
「結果,我只是得到更多的自由去想辦法和他們對抗,酒精是好辦法,遠離睡眠也是好辦法。在這裡沒有人會定時給我安眠藥,強迫我入睡,因此他們出現的次數愈來愈少。但很奇怪的是,在我配合復健師做完復健,累得沾床就睡的時候,他們就等在那裡,狠狠地給我一頓痛擊。」
「所以你連復健都不要了。」
「沒錯。這條腿,」丁鴻開拍了拍右腿,「想必也列入了補償的範圍之內。」
「你和復健師們溝通過嗎?」
「他們只會說我的舞蹈前景還能多麼璀璨,MTC和他們有多麼願意幫我,拜託我趕快做復健。說的全是些狗屁,沒有人真正關心我怎麼想。」
「阿開,我也是復健師。」希亞提醒他。
「你……和他們不一樣。」
「我還是會勸你接受復健的。」
「我還是不會接受。」
希亞不想在這個問題上打轉,於是轉而問道:「那你以後打算怎麼樣?就這麼飽食終日,無所事事下去?」
「我不知道,他們出現的次數已經很少了,我也試著找些自己感興趣的事做。」
「那舞蹈呢?你愛了一輩子的東西,你願意付出所有以求一支舞的完美,現在呢?以後呢?你就這樣說放就放,再也不碰了?」希亞追問。
「不!我說過我的生命是在舞台上找到價值的,我還是會永遠愛舞蹈,永遠是它的忠實擁護者。」他的語氣滿是堅決。
「但是你不上舞台了?」
丁鴻開遲疑半晌,終於點了點頭,「嗯,不上舞台了。」
「不可惜嗎?不心痛嗎?」
「很可惜,也……很痛。」
「但還沒有痛到你願意為它做復健,為它抵抗他們。」希亞近乎冷酷地吐出這句話。
「不要再逼我了!希亞。」丁鴻開低吼著,「你沒有經歷過,你不懂,他們給我的痛苦和放棄舞蹈帶來的痛苦,像是兩道力在我身上拉扯,不管我傾向哪一方,都會痛得肝膽俱裂。我只能試著兩者都不理,才稍微好過一點。我只是個平凡人,也只能做到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