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文 / 黃茜
「兩年前,在國家劇院有場公演,只待了三天就走了。」
「你該多回來的,畢竟這是你生長的城市,你的家人也都在這裡。」
希亞站在公園門口,伸手準備招計程車。
「你做什麼?」丁鴻開不解地看著希亞伸出的手,「我以為我們是要走回去。」
「也可以啊。」希亞收回手,「只是你確定你的腳還撐得住?」
「應該沒問題,雖然左腳負擔比較重,但是我還有枴杖。」
「好,那就用走的。」
丁鴻開說他想走走別的路,希亞帶著他往新生南路再轉到仁愛路,兩人邊走邊聊。
「你這一趟回台灣多久了?」
「大概四個月吧。醫生一宣佈我可以出院,我就搭了第一班飛機飛回來。」
「為什麼不留在法國?MTC可以提供你最好的醫療環境和復健人員、器材,而且你的事業也在那裡。」是他自己先提到受傷的事,希亞也就乾脆問出藏在心中已久的疑問,他們躲這個問題躲得夠久了。
「就像你說的,台灣是我的家、我生長的城市。一個受了傷的人,選擇自己的家作為療傷的地方,是很自然的事。」丁鴻開語氣淡然地回答。
「那療完傷之後呢?你打算做什麼?」希亞追問。
丁鴻開沉默不語。他的意思很清楚,這個話題結束了。
「這條街安靜多了。」過了好半晌,丁鴻開先出聲。
「告訴我,」希亞看向隔著兩三步距離外的他,「你回台灣的這段時間都做了什麼?」不然何以對台北的瞭解似乎少得可憐。
丁鴻開轉頭看了她一眼,看見她的表情,才知道她要問的是什麼。
「我習慣待在自己的世界裡,去固定的地方、見固定的人、坐固定的車,這大概就是我全部的生活。」
「你該好好享受這個城市的!這是全世界交通最混亂、公共建設最爛、空氣最髒、問題最多的城市之一,但是它也是最有活力、最紙醉金迷、最被期待的城市,你懂嗎?」希亞誇張地做出擁抱的姿勢,「見過這城市的多面,你對人生的態度才不會那麼狹窄。」
「我猜我們在這個城市見過面。」丁鴻開嘴角微揚,牛頭不對馬嘴地冒出這一句。
希亞瞥了他甚有把握的臉一眼,「你既然這麼確定,那就不用我說了。」
「你是她,對不對?你就是她!」丁鴻開沉吟不到半秒,又興奮地說出這沒頭沒腦的話。
「你在說什麼?她是誰?」希亞不解地看著樂翻天的丁鴻開。
「你就是隔壁班那個第一名嘛!拚命三郎的那個!」丁鴻開樂呆了似地抓著希亞的肩膀。
「恭喜你,丁鴻開,你終於答對了!」希亞翻了個白眼,知道她是他高中同學有這麼值得高興嗎?
「你好像一點都不興奮?」丁鴻開有些失望地瞅著希亞。
「沒有你這麼誇張。」希亞不著痕跡地掙開丁鴻開的雙手,彎下腰撿起掉在地上的枴杖交給他。「可能是你的名氣太響亮,我一直都知道你的存在,『高中同學』!」最後這句話她特別加重語氣。
「是這樣嗎?」丁鴻開有些不好意思地搔搔頭。
「還不止這樣,你知道那時候大家是怎麼叫你的嗎?」
「天才?神童?變態?」丁鴻開興致勃勃地問。
「都有,不過還有人叫你外星人。你父親告訴我,你從小就有舞蹈的天分。」
「沒有啦,一開始只是興趣而已。我覺得能用自己的身體去構成一幅美麗的畫面,是件很有意思的事。」
希亞點點頭,「我也是這樣開始的。只是你不覺得那些複雜的動作,和利用有限的身體語言去變化出新的創意,是一件很累人的事嗎?」
「還好,對我來說這些都是挑戰,一步一步逼出我身體的潛力,也磨出了我用『身體』去說話、去表達事物的靈敏度。現在回想起來,我那個時候玩得很起勁。」
「所以你是舞蹈家,」希亞用力戳戳丁鴻開的胸口,「而我不是。」
說完,希亞往前走了好幾步,停在路旁的一架販賣機前,丟下兩枚銅板,換了一杯咖啡。
「你要不要也來一杯?」她回頭問著丁鴻開。
丁鴻開點點頭,希亞再掏出兩枚銅板替他換了一杯。
「你不像是會怕辛苦而放棄一件事的人。」丁鴻開輕啜一口咖啡,看著她說道。
希亞不在意地聳聳肩,「沒錯。我並不是因為辛苦而放棄舞蹈,連你都知道我叫『拚命三郎』,不是嗎?」
「你絕對想不到那時候我們班的人有多崇拜你!」丁鴻開不解地望向希亞,「你到底是為了什麼而放棄舞蹈?」
希亞沉默了足足三分鐘才開口說:「我們來打個商量好不好?」
「好啊,你說說看。」他輕快地點頭。剛才見她沉默不語,他還以為觸犯了她什麼禁忌,想要識時務地換個話題了。
「你告訴我你為什麼放棄舞蹈,我就告訴你我為什麼。」希亞詢問的目光,直直地望進他的眼裡。
丁鴻開僵直的背脊和閃避希亞的目光,明明白白地表達了他的怒意。
他承認,是他忘了自己的禁忌,先談到舞蹈的。他忘了希亞是個多麼聰明、多麼狡猾的復健師,她會先瓦解他的心防,逼問他不肯復健、放棄舞蹈的理由,再說服他去接受復健、重回舞台。
「沒有用的!這樣是沒有用的!」丁鴻開陡地大喊了出來,「不管你用什麼方法,我都不會去接受復健。別想試圖瓦解我的心防,這是沒有用的!」
希亞可沒那麼容易被嚇到。
「既然讓我知道也無法瓦解你的心防,那麼讓我知道又有什麼關係呢?」
丁鴻開一語不發地盯著前方。
「何況我的秘密換你的秘密,一點都沒讓你吃虧耶!本小姐之所以放棄舞蹈的原因,可不是每個人都可以知道的。我當你是朋友,才肯告訴你,聽不聽隨你。」
丁鴻開又沉默了很久,久到希亞已經決定放棄這個問題時,他才慢慢地開了口。
「你有沒有做過什麼對不起別人的事?」
「當然。每個人一生中,多多少少都會有。」
「那你都怎麼去補救?」
「道歉、認錯,說對不起囉!」
「如果已經來不及了,傷害已經鑄成無法挽回,而你甚至連道歉的機會都沒有呢?」
「那麼我會很自責。如果可以的話,我會盡力去補償。」
「怎麼補償?」
「那得看是什麼樣的事情。」
「那麼我可以告訴你,這個,」丁鴻開指指自己的右腿,「和我舞台上所有的生命,就是我的補償。」
「一定要用這麼沉重的懲罰來補償一個無心的錯誤嗎?」希亞雙眉緊蹙地問。
「這是無從選擇的,希亞。他們要,我就必須給,否則會有報應的。」
希亞聽不懂他的話,什麼叫「他們要」?報應又是指什麼?
「輪到你了,說說你為什麼放棄吧。」不等希亞把疑問說出口,丁鴻開立刻轉移話題。
「呃,也沒什麼特殊原因。你覺得我和你們舞者的不同點在哪裡?」
丁鴻開仔細審視著她,「你比較壯、比較結實,也比一般的女舞者高大了許多,所以我一直沒認出你來,你看起來比當年……正常多了。」
「謝謝你的恭維,我保證不告訴其他女舞者你說她們不正常。」希亞笑道,「對一個舞者來說,我顯得太高太壯了,所以在法國的時候,米契爾就判定我出局啦!」
丁鴻開沉吟著,沒有講話。
「所以能練舞、能上舞台,還得要上天肯配合才行。」希亞補充道。
這是他們今晚所說的最後一句話,一直到開車回到公寓,兩個人都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沒有再交談。
第五章
希亞躺在沙發上,手上翻著新一期的電影雜誌,心思卻完全不在上頭。
音響裡播的是韋瓦第的「四季」,牆上的時針與分針剛好成直角,是晚上九點,丁鴻開還沒有回來。
這很正常,他們都已經很習慣這種生活,談笑、聊天,偶爾一起出去走走、一起打掃房子、吃飯,然後各自回房,第二天各自出門;這一個月就這樣過去了。
希亞重重地歎一口氣,她感到很沮喪。她最近常常這樣,尤其是發現自己已經忘記她和丁鴻開的真正關係,以及她和他住在一起的真正目的時。
艾希亞,你不是來和他同居,你是他的復健師,是來替他做復健的!
而這一個月來,她唯一的收穫只有加深了對丁鴻開的瞭解,以及學會怎麼去和他相處。
其實丁鴻開並不是個難相處的人,這和她當初的預感完全符合。當他願意的時候,他是個很幽默、很熱情,很有思想也挺感性的傢伙。
而且性感得不得了!
那種標準舞者勻稱的體格,瘦削中又帶著不可思議的爆發力──每當他被觸犯時瞬間升起的防禦,最能教人感受到這股氣勢。
更別提他英俊的五官,和略帶稚氣的笑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