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黃茜
丁鴻開痛苦地閉上眼睛,車禍當時的情景又在他眼前重現。
安姬、洛克和他熱烈討論新舞碼的聲音還猶然在耳,下一秒鐘,失速的卡車就迎面朝他們撞來了。碰撞前安姬和洛克的驚叫,以及他猛打方向盤想閃避高速猛衝的卡車,接著就是那一陣天崩地裂的撞擊、疼痛,和汩汩流出的鮮血;丁鴻開痛苦地緊皺眉頭。
在醫院醒來的時候,他們告訴他,洛克和安姬都過世了。
是他的錯!他不該選擇開上快速道路,不該急匆匆地超速,更不該一個人在那場車禍中倖存下來。
是他殺了他們,安姬和洛克,兩條年輕的生命!
丁鴻開倏地睜開眼睛,彷彿看見安姬和洛克對他控訴著他的罪過,活生生的,就在他面前。
噢!別又來了。丁鴻開猛搖著頭,想擺脫糾纏不去的影像。他知道,他們此生此世都不會放過他,不會教他安寧,不會讓他有一天好日子過。
他認了!這是他一手鑄成的錯,他願意為這個錯付出代價──一輩子離開舞台,和他的右腿。
但是MTC的人和他的家人不懂,他們要他做復健,要他過正常生活,要他重回舞台,但他絕不可能在洛克和安姬憤恨和痛苦的目光下回到舞台,他做不到!
丁鴻開一拳捶在洗衣機的鋼板上,絲毫沒把疼痛當一回事,反而覺得那是種懲罰,至少讓他心裡輕鬆了些。
眼前急待解決的,是趕緊想辦法打發走那個復健師──艾希亞。
唉!如果她不是他的復健師就好了。丁鴻開在腦中清楚地描繪出希亞的臉部輪廓;一雙濃眉大眼,挺直的鼻樑,還有那張似乎主宰著她所有臉部表情的嘴巴。他微微地揚起嘴角,那樣變化多端、稍稍一個改變就會是另一種完全不同風情的豐潤嘴唇,也只有像她這麼特殊的女子才堪配得的吧!
仔細端詳希亞的五官,會發現有股勃發的英氣,丁鴻開頗不情願地承認,那卻讓她該死的更加迷人。尤其當她唇角微揚,帶著一抹笑瞅著他時,在那對似乎洞悉世情的眼睛注視下,他有種無所遁形的感覺。
丁鴻開搖搖頭,如果早半年認識希亞,他絕對會不顧一切地放手追求,但是現在說什麼都已經太遲。當務之急是及早讓她知難而退,回復他一個人清靜過日子。
但是不知為何,他總覺得希亞認真且勢在必得的表情,竟讓他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隆隆的洗衣聲嘎然停止,丁鴻開歎口氣,抓起衣架認命地開始晾衣服。
☆☆☆
希亞忍著笑意,眼光跟著不情不願地提著垃圾袋出門的丁鴻開,一直到他笨拙地關上大門,她才回頭將浸在水桶裡的拖把扭干,繼續拖地。
那傢伙還是冷冰冰的,不過到目前為止還算挺合作的,至少還沒前幾任復健師遇上的慘況。
想欺騙她的專業?別傻了,她看過太多肢體殘障比他嚴重的人,那些人照樣能活得自在開心,把房子弄得整齊乾淨,不像他一副彆扭的德行。
他愈是墮落、愈是彆扭、活得愈不快樂,就愈會有人想出手幫他;但是他卻又固執地拒絕最直接的幫助──做復健。
希亞轉個身再往回拖,他大概不知道他剛才在外頭那一句「我不做復健」的話,喊得有多響徹雲霄。
丁鴻開到底在怕什麼?
他明明不適應右腿的殘缺,卻又矛盾地昭告全世界他「要」這份殘缺。
希亞搖搖頭,懶得再想了。也許和她當初假設的一樣,丁鴻開是個怪物,不折不扣的大怪物,就這麼簡單。
拖完了地,她抬頭環視乾淨清爽的室內,很滿意自己的工作成果;這才像個住的地方嘛!
看了腕表一眼,時間剛好差十分十點,等丁鴻開回來就可以開始復健了。希亞悠哉地坐在沙發看報紙,等丁鴻開回來。
十分鐘很快過去了,希亞放下報紙,看看表、看看大門,沒有任何動靜。
他行動不方便,走路比較慢,再等一會兒吧。希亞告訴自己。
又十分鐘過去了,希亞注視著大門,還是沒有任何動靜。他大概在等電梯吧,希亞安慰自己。
接下來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那扇門始終未曾打開。希亞恨恨地瞪著腕表,表上顯示的時間是十一點,此時她終於確定──丁鴻開放她鴿子了!
她不禁歎了一口氣,無奈地穿上球鞋出門。早知道那傢伙不好搞,是她自己想得太簡單了。
希亞走出便利商店,在敦化南路的林蔭大道上緩緩地走著,嘴裡咬著一根冰棒。
既然他對做復健這麼反感的話,或許先別和他談復健,必須瞭解他真正的想法,才能破除他的心理障礙。
那麼就先從朋友做起好了。
希亞將手上的冰棒棍往路旁的垃圾箱一丟,有了個方向,心裡踏實多了。
抬手看了腕表一眼,也該是吃中飯的時間了,她腦子突然冒出了一個絕佳的午餐伴侶。
希亞毫不遲疑地衝向她看見的第一支公共電話。
「丁紹軍丁總裁嗎?我是艾希亞,不曉得您有沒有興趣一起吃個便飯……」
☆☆☆
丁紹軍瞇著眼睛打量這間以他的年紀來說,似乎顯得太過前衛的餐廳,挑高的天花板少說有六、七米,上頭交錯著鐵架和探照燈,沒有隔間也沒有包廂、卡座,一桌桌的客人隔著咫尺的距離談笑、吃飯,長長的吧檯靠在牆邊,舞台上散放著幾把電吉他和一整套爵士鼓。
希亞點完菜,遺走服務生,看見坐在對面的丁紹軍還在東張西望,顯然這裡和他平常吃飯的地方大相逕庭。
「這間店佈置得誇張了點,但是家常菜做得相當不錯。」希亞說道。
「這裡賣家常菜?不是漢堡、薯條什麼的?」丁紹軍有些訝異地問。
司機送他到這家餐廳時,他還懷疑是不是來錯了地方,現在他聽見這裡裝潢得如此前衛,賣的卻是純中式的東西,又是一陣驚訝。
希亞瞭然地笑了笑,「丁總裁,您多久沒和三十歲以下的人打交道了?」
丁紹軍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別叫我丁總裁,好像我是來推銷東西似的。年紀大了,你們這些年輕人愛叫我丁老還是老丁都行。」
「沒問題,丁老。不過說老實話,您看起來可一點都不老喔!」
「謝謝,艾小姐。」丁紹軍挺喜歡這個有話直說的女娃兒,不像其他人總對他唯唯諾諾、必恭必敬,好像他會吃人似的。「我知道你昨天才剛到台灣,怎麼樣?阿開那兒住得還好吧?他沒給你惹什麼麻煩吧?」
「叫我希亞就可以了,丁老。」希亞接下服務生送過來的菜,一樣一樣往桌上擺,「恕我直言,他如果不惹麻煩,你們也不用大老遠的把我請回來了,不是嗎?」
「你說得對極了。」丁紹軍做個手勢請希亞先用,邊吃邊說:「他這回又做了什麼,溜走還是說粗話?」
「這些都是小問題,在你們給我的資料上都有,我自己可以應付。」
「那麼,說說你真正的問題所在吧。」
希亞夾了一個芙蓉蝦球遲遲不下口,丁紹軍知道她在想事情,於是悠哉地喝著海尼根──這是他第一次嘗試這年輕人的玩意──等著希亞思考完。
「把你知道所有關於阿開的事告訴我,丁老。」
丁紹軍似乎早料到她會有此一問,從容地放下碗筷,拿起桌邊的餐巾紙拭了拭嘴,緩緩開口說:「阿開他母親死得早,他上頭還有個大他兩歲的哥哥,那時候也才不過十歲。我一個大男人帶著這兩個小蘿蔔頭,還真不知道該怎麼照顧起。幸好阿鈞和阿開從小就獨立,沒讓我操什麼心,尤其是阿開,他在家裡話不多,但是要什麼或不要什麼,他都會說得清楚明白,什麼事都自己作主。
「學舞也是他自己的主意,那時候他媽媽還在,見到才四、五歲大的寶貝兒子劈腿拉筋痛得哇畦叫,心疼死了,一下課便問阿開還要不要學,他還是笑咪咪的說要。」
丁紹軍停下來喝口啤酒喘口氣。希亞單手支著下巴,維持著專注聆聽的姿勢,耐心地等待他說下去。
「我的工作忙,能給兒子們的時間和精力少得可憐,所以我唯一能付出的,就是給他們完全的支持和信賴。而阿鈞和阿開也都沒有辜負我,順順當當地長大,沒出過什麼大樓子。
「阿開跟我說他要上藝術高中,學跳舞,結果他也就這麼考上了。上了高中他說他想在家裡弄個舞蹈室,和他哥哥兩個興匆匆地釘欄杆、掛鏡子,沒兩個禮拜全弄好了,取名為『阿開的舞蹈室』,現在還在陽明山家裡呢。唉!一下子十幾年就過去了。」丁紹軍笑得寵溺,卻難掩眉宇間那抹歲月匆匆的感慨。
「阿開讀國中的時候,每回拿成績單給我看,上頭的數字總是比及格多一點,不好也不壞。沒想到上了高中,分數也『水漲船高』,科科均是九十幾分,老師給的評語有什麼『天資過人』、『天生舞者』的,讓我嚇了一大跳。」丁紹軍口氣雖然誇張,但那股對兒子打心底驕傲卻是騙不了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