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頁 文 / 黃茜
「對,我決定。」有時候對付頑固的女人不需要太民主。
兩個人沉默對峙著,幾乎過了將近一世紀的時間。
「你是認真的。」林詩皓用的是肯定句。
「再認真也不過。」
林詩皓的嘴角開始往上勾,很慢、很慢地泛成一抹笑。
「我要睡覺。」
「我在客廳陪你。」
「我快不能講話了。」連聲帶都在腫。
「那很好,我不介意自言自語。」
「我需要很多很多很多的水。」
「我這就去拿。」
齊家起身走進廚房,輕鬆自在一如在自己家。
林詩皓留在原來的位置上,也不去深究她那一直上彎著的嘴角,是因為臉上的肌肉僵硬還是……她真的在笑。
反正這種情況讓她不知道算荒謬,還是新奇。
一個快三十歲的女人,卻是生平第一次因為一個甚至算不上病痛的病痛,被當小孩似的照顧著。
「喏,水來了!」齊家帶著她燒開水用的大水壺和一隻水杯刮回客廳。
林詩皓接下杯子,咕嚕咕嚕地就先灌了三大杯水。
這是她替自己降溫的土法,喝多了水跑廁所,也有助於體內毒素盡速排除。
她太習慣於處理這種「小Case」,有個人在旁邊,林詩皓反倒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呼吸愈來愈不順,氣管也在腫大的行列之一;她往茶几下摸索著面紙,急著清掉鼻子裡的阻塞物,再不行就得靠嘴巴呼吸了。
面紙遞到林詩皓面前,她伸手接過,挑戰似的抬頭望入齊家的眼。「我很狼狽。」而且會更狼狽,看不下去最好趁現在趕快走,這可能是她能講的最後一句話。
他沒有答話,只是不間斷地一直送出手上的面紙,待林詩皓處理掉可比美洪水齊發的各種分泌物,還不忘送上一杯水。
愈來愈密集的咳嗽、噴嚏,林詩皓喝再多水都壓不下去,咳到似乎連五臟六腑都要跟著吐出來,咳到她再也沒有力氣阻止齊家把她摟進懷裡,像對生病的小孩那樣拍著她的背,替她止咳。
「如果這是你「很習慣的老毛病」,那麼我可以告訴你,你以後再也不會有機會一個人面對它了,只要我在的時候,絕對不行。」
抗議性地推開他,林詩皓因為不能講話,只能認命地讓齊家餵著喝了幾口水,幾秒鐘過後再咳。
「你不要跟我說這根本不是什麼要命的大事、你一個人還不是好好地過得去這樣的屁話。我從來沒懷疑過你有照顧自己的能力,但是不讓任何人接觸你的病痛、你的弱點,這又能證明什麼呢?你會比較好過、比較快樂、比較偉大嗎?」齊家拍背的手勁不自覺地加大了幾分。
林詩皓還在咳,沒辦法作出什麼反應。
「你不願意朋友接觸到你不願示人的一面,干涉你獨攬在身上的所有事,卻寧願像我認識你的第一天那樣,在大街上吐得唏哩嘩啦,讓全世界的人見識你的狼狽?」
林詩皓的咳聲小了點,但仍沒有暫停的趨勢。
「你以為朋友是做什麼用的?「我」是做什麼用的?你只消撥個電話,就不用拖著虛弱的身體上街去買必需品,不用一個人孤孤單單地像個老嫗似的關在房子裡生病,你懂嗎?」
齊家空出一隻手去倒水,懷裡的人咳嗽有減緩的樣子。
「你想我會在乎你變醜、難看,虛弱得像個鬼或是妨礙到我的生活嗎?你是真的不懂還是不願意懂,有人不會在乎你看得莫名其妙得重的那些東西,對你好、照顧你都可以不要有「為什麼」,就算是依賴也不會奪走你最強調的「獨立性」,詩皓……詩皓?」
齊家碰碰已經停止咳嗽,趴在他懷裡靜靜不動的林詩皓,狐疑地轉個角度看她究竟怎麼了。
臉上的紅腫未消,鼻涕眼淚口水糊成一氣,頭髮像田埂上的稻草束,林詩皓卻已經在他懷裡──睡著了。
齊家抱她在沙發上躺好,進臥室去找了一床毯子給她蓋上,撫著她寧靜沉睡的容顏。「如果你能講話,這時候一定會反駁我。」手指擦過她紅腫的鼻尖。「不過我真的覺得你現在比帥不拉嘰地戴著墨鏡,或是不耐煩地睥睨著我的樣子,都要可愛多了。」
第七章
「你好,我是林詩皓,我現在不在家,如果有什麼重要的事,請在「嗶」聲之後留話……」
朦朧隱約中,林詩皓一直以為這一段是她自己在作夢,很理所當然地繼續睡下去。
「詩皓……你不在嗎?那……那怎麼辦?我又不敢讓我婆婆知道……嗯……」電話那頭微弱的女聲說著破碎的語言,接不上句子的時候還深吸了一口氣,傳出一聲類似嗚咽的聲音。
就是這一聲壓不下去的啜泣,讓林詩皓完完全全地清醒過來,再花兩秒鐘看清楚四周,然後準確無比地摸到電話,拿起話筒。
「舒雅?舒雅是你嗎?你怎麼了?」聲音裡仍有些睡意,不過意思和意識都很清楚。
「詩皓?詩皓你在呀……真是太好了……」不知道是聽到好朋友的聲音太高興,還是終於壓抑不了,電話裡的女人原本時有時無、極力掩飾的小聲哭泣,一瞬間潰堤爆發,哭得肝腸寸斷,一瀉千里。
「舒雅你別光顧著哭呀!先告訴我到底出了什麼事嘛?!」林詩皓抓著話筒只能乾著急,推開身上的毯子,從沙發上站起來踱步。這一抬眼,才發現不知何時就坐在對面沙發上,一臉問號望著她的齊家。
林詩皓對他聳聳肩,做出一個「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的表情,好像一睡醒過來就和他一起聽電話,是天經地義、每天都會做的事一樣。
「至堯他……他走了……哇……」楊舒雅勉強擠出了這幾個字,另一波更大的淚水就緊追而來,淹沒掉她片刻的理智。
「至堯走了?走去哪裡?他為什麼要走?你先把話講清楚再哭嘛!舒雅……」
「至堯他走了……走了……不會再回來了……嗚……」傷悲至極的女人只能一再重複著相同的話,在她抽抽噎噎兼吸鼻涕的聲音當中。
「唯唯呢?舒雅,那唯唯呢?」林詩皓想起那個四歲不到,平時依賴強勢媽媽甚深的小小孩。舒雅崩潰了,不曉得唯唯有沒有怎麼樣?!
「唯唯去幼稚園了……哇……」
情況還不至於太糟嘛,至少舒雅還能順順當當地照料唯唯出門上學,當她一個人在家才發作,這表示這個媽媽腦袋瓜還是很清楚,只是碰上了不知什麼問題一下解決不了,急哭了吧。
「舒雅?」林詩皓試探地叫了她一聲。
「嗯?」應是應了,哭還是照哭。
「舒雅你慢慢哭,不要哭得太用力嗆到了。」邊像哄小孩那樣哄她,林詩皓邊瞄著自己的表。「我大概一個小時之內到你那裡,你不要亂跑,乖乖等我到喔!」
「嗯,好。」沒有異議,無條件贊成。
「還有,舒雅,我要喝水果茶,熱騰騰、新鮮的喔,你待會兒掛了電話趕快去煮。」找件事給她做,免得她真的哭上整整一小時。
「好,沒問題,待會見。」然後輕快地掛了電話。
林詩皓呆瞪著話筒,只有不變的嘟嘟聲回應著她。
開始有種上當的感覺。
「怎麼了?」從頭到尾純粹旁聽的齊家,突然開了口。
「我朋友舒雅出了點事,我現在得趕去淡水一趟。」林詩皓衝進浴室梳洗,五分鐘後再衝出來,齊家還站在她家客廳。「你不用上班啊?」
「今天是禮拜六,周休二日。我送你去淡水。」他搖搖不知什麼時候就拿在手上的車鑰匙。
「你要和我去?」林詩皓沉吟了兩秒鐘。「也好。」如果是至堯的問題,她會需要一點男人的意見。
———
一直到上了車,林詩皓才想到要追究他們倆「共度一夜」這個不爭的事實。
「你在生病,需要人在旁邊照料。」齊家穩穩地打著方向盤,理直氣壯地。
「你昨天說的是「在我恢復之前」,我犯過敏從來就沒超過五個小時的紀錄,更何況一直到隔天,你早就該走了。」
「你後來睡著了。」他還是一派輕鬆。
「你自己會開門吧?」
「話不能這麼說。生病的人在睡眠中發生意外的機率並不低,最好還是有人在旁邊陪著。」
林詩皓瞪著他靈活操控著駕駛盤的有力的身體曲線,實在不知道該氣還是該笑。
這傢伙算是入錯行了,他該來當律師和她搶飯碗才對。
「你還真的是不嫌麻煩耶!」
「這是我的榮幸!」
竟然還能空出右手向她行個標準童軍禮!林詩皓覺得自己像個乾癟的氣球──氣都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其實她一直沒想到犯過敏的時候有人在一旁伺候著,原來是……這個樣子的。
從某次吃了奇異果莫名其妙出了一身疹子之後,她就很能接受、處理這種偶爾會發生,不嚴重,但也絕對不好受的症狀;輾轉反側一個晚上、忍住一身紅腫不搔也不抓、喝很多水保持咽喉的暢通……第二天又是活跳跳的工作狂一名,頂多精神差一點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