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文 / 黃茜
檔案裡列出的是「丁氏建設」新近收購的一筆土地,緊鄰捷運站,背山向海,還環繞著一條尚未動工的快速道路,可以想見未來的「錢景」不可限量。「丁氏」早在兩年前就著手購進大片林地,到今年初,林地正式變更為建築用地後,就只剩零星的小塊土地分屬於不同的所有人,也就是檔案裡的幾個經過調查的背景資料。
「擁地自重」是這些一夕之間成暴發戶的土財主多半會有的現象。雖然只是幾小塊不起眼的畸零地,仗恃著大財團規劃土地完整的必要性,他們也能獅子大開口地要求完全不合理的代價。
以「丁氏」老道的經驗,處理這種Case早是司空見慣,手法各有巧妙,但絕對合法就是了;林詩皓約略知道內容,但這是商場上的事,她還不至於天真到想干涉其中的合理性什麼的。這一次丁鴻鈞請動她,自然要解決的也不是這類「願打願挨」的事例。
「徐太太」是個寡婦,丈夫過世一年多,她和婆婆、兒子住在台北市,那塊剛變更的高價林地,她只佔了四、五十坪的份量。
不要錢、不要房子,也不要土地交換,這個徐太太就是不肯讓出這塊土地。
如果說這個土地開發案會讓丁鴻鈞有什麼困擾,那一定就是這一樁了。
「她叫史佳。」丁鴻鈞望出他辦公室的大玻璃窗,視線卻明顯地不在那一大片藍天白雲上。「土地是她死去的丈夫留下來的,面積不大,但是即使是合理價格都是筆不小的數目,何況我們提出的條件是在三倍以上。」
「你有的是方法處理這種情況嘛。」林詩皓仍是懶懶散散地送入一口啤酒。
「但是我就是不想動用其中任何一個方法。」丁鴻鈞銳利地瞥過一眼。
「真的假的?」林詩皓開始笑。「我以為「惻隱之心」早八百年前就從你的字典除名了咧!」愈笑愈大聲。
丁鴻鈞轉過身瞪住笑不可遏的林詩皓,依舊面無表情,眼中卻有一絲掩不住的困窘。「我是找你來幫我解決問題的,不是讓你來嘲笑我的!」
「嗯……哼……好啦!」林詩皓奮力地壓住笑聲。「你和這位徐太太見過面沒有?」
「看過人。當面交談,還沒有。」
「知道她不肯賣地的原因嗎?」
「她堅持不和交涉的人員坐下來好好談,我們根本問都沒機會問。」
「那你為什麼不自己去見見她,瞭解一下這塊地對她究竟有什麼特殊意義?」
「我?」
「沒錯。」林詩皓瞄準牆角的垃圾桶,手腕一使勁──空罐立即命中。「與其讓這個案子進入司法程序,讓我用法律知識取巧,還不如由你出面,用人性化的方式解決。」
「是嗎?」
「當然是了,老哥。」林詩皓過去拍拍他的肩。「今天你找我來,其實要處理的不是法律糾紛,而是你的感情問題。」
第五章
坐丁鴻鈞的車回到家的時候,林詩皓瞄了一眼腕表,發現時間已經接近午夜了。
給了他一些中肯意見,林詩皓也照例A了他一頓和她的「咨詢費」等值的「好料」,兩人殺到金山享受生猛活跳的海鮮大餐,聊了聊好一陣子沒交換的兄妹近況,磨磨蹭蹭下來,一個晚上就過去了。
「聽我的話,自己去找她,把整件事的始末弄清楚。」林詩皓下了車,臨進門前還不忘老哥的「煩惱」,隔著車身對他諄諄教誨了一番。
「是,小妹大人,我知道。」丁鴻鈞莫可奈何地應著。
「有什麼後續發展別忘了通知我一聲。」老哥硬得像什麼似的心竟然動了,說什麼她都要知道結果。
「好──小妹小姐,你再不進門,我這輛車就逃不了被拖吊……」
「詩皓!」一聲嚷嚷打斷了丁鴻鈞的話,隨即從大廈裡跑出一個大男人,佔有性地攫住林詩皓的手臂。「你上哪兒去了?這麼晚才回來。」
「我有事出門,不用事事向你報備吧!」林詩皓不耐煩地甩開齊家的手,對他的踰矩不假辭色。
「詩皓,這位是?」
林詩皓被齊家一攪和,「熊熊」忘記了還在的大哥,聽到這話就知道不妙了。果然,一回頭就看到丁鴻鈞已經戴回他面對「外人」時客套疏遠的面具,只有目光中那種玩味打量是瞞不過她的。
「詩皓,他是誰?」還沒想出怎麼回答大哥,齊家就不知好歹地也跟進來攪局。
「時間不早了,你早點回家吧,太晚山路開車不安全。」林詩皓決定先不管一旁耍孩子氣的齊家,用眼神嚇阻丁鴻鈞「看好戲」的模樣,擺明了「你敢笑我、你敢再說一句話,你就試試看」。
「喔,對,我是該走了。「有什麼後續發展別忘了通知我一聲」,Bye-bye!」丁鴻鈞樂得把剛剛林詩皓的交代丟回給她,憋著笑上了車,揚長而去。
「好了,走了,回家了。」不理在一旁一頭霧水還搞不清楚狀況的齊家,林詩皓逕行往大樓方向走。
「喂!詩皓,等等!」齊家小跑步跟了上來。「你還沒告訴我剛送你回來那傢伙是誰。」醋味沖天。
林詩皓站定在電梯前等待,不說話。
才覺得他不錯,夠穩重、夠成熟,不排斥他三不五時的出現在她生活中,現在卻又是這一副幼稚的模樣……
電梯門開,林詩皓走進去,按了十二樓,齊家跟進,卻沒有去按任何樓層的按鍵。
沉默隨著面板上的數字,漸次升高。
「我不曉得是不是給過你什麼錯誤的暗示。」令人意外的,率先打破僵局的是林詩皓。
齊家沒有答話,只是一臉詢問地看著她。
「如果有的話,那我現在向你道歉。」林詩皓看著齊家的樣子,像是在法庭上陳述證詞。「「獨立自主」是你對我一再強調的形容詞,你很清楚我沒有向任何人解釋我的行蹤的習慣。」
「只是關心也不行?」齊家收回了剛才略微失控的情緒,聲音恢復平靜。
「我照顧自己快三十年了耶!」林詩皓失笑。「再不熟的朋友都知道我是全世界最不要人擔心的人。」
林詩皓一路笑著走出電梯。擔心?!就她記憶所及,這字詞至少十年以上沒用在自己身上過。
猝不及防地,她被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一下拉回電梯裡,撞進齊家堅實的懷抱中。
「不熟的朋友,嗯?你是這麼想我的?」
溫熱的氣息吹拂在林詩皓的臉上,她有些茫然地望著齊家高深莫測的眼睛,隔著薄薄的衣物,感受著一陣陣擂鼓般的心跳;不知何時,她已經被鉗住腰身,牢牢地固定在齊家胸前。
「你知不知道一個該成天在家游手好閒的人,消失了一整個晚上是件多令人著急的事?」齊家的聲音透過她的髮絲傳出來,有點蒼涼和無奈。
游手好閒?好個貼切的形容詞。林詩皓毫無頭緒地想著,肩膀無言地承受著齊家的頭的重量。
手足無措。
這個男人,為什麼總是能把她引入這種陌生又無法用她的知識來解決的狀況?
「我說過我有很多朋友。」來不及意識到自己在幹什麼,她的解釋已經脫口而出。「丁鴻鈞他……碰到了些問題,我去幫了點忙。」
她在解釋自己的行蹤!
林詩皓認命地閉上眼;碰上了這個男人,她懷疑她還能再保有多少往常的慣例?
自由被干涉的強烈厭惡感,竟然抵不過一個男人毫不隱藏的焦心和脆弱?
林詩皓知道,這一回,她又輸了。
———
不能再等了。
林詩皓坐在家裡的沙發上,若有所思地搖頭晃腦著;眼前的電視螢幕開著,畫面卻顯然不曾進到她眼裡。
再拖下去,假期用完了,又得再等一年。
林詩皓換個姿勢,把原先伸在茶几上的腳縮回到沙發上,整個人蜷成一團。
就是這種拖拖拉拉、懶懶散散的習慣,在家裡不知道被老爸念過多少遍了……
好!就這麼決定了!
林詩皓一躍,從沙發上跳下,伸了伸懶腰,決定幹活兒的時候到了。
窗簾、被單要好好洗一遍,地要拖、要打蠟,地毯得用吸塵器吸上三遍,玻璃窗、冷氣濾網都得拆下來刷洗……這些大工程的清潔工作平常總念著等放假一次做完,現在假期都過了一半,事情卻一樣也沒完成。再拖下去,家裡就要成了名副其實的「狗窩」了。
先拆了窗簾、被單往超大容量的洗衣機丟進去,然後搬了梯子,往高處的紗窗、冷氣濾網進攻。
平時的鍛煉果然有用,否則刷洗那些積了整年的厚厚塵垢,她的兩隻手臂非報廢不可。
刷完冷氣濾網她又爬上去裝好,滿意地按下遙控開關替燥熱的室內降溫。
室外洗衣機隆隆作響聽了教人心煩,她順手又開了音響,讓柴可夫斯基作她工作時的背景音樂。
地板洗出N桶髒水,林詩皓搬了電扇來吹乾光可鑒人的成果。她動動酸疼的筋骨,一看時間才知道該吃晚飯了。林詩皓晃進廚房,打開一包冷凍快餐放進微波爐,再到後陽台拿出洗好的被單窗簾放進乾衣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