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華蓉
「並不是所有的古倫族人都想征服天下。古倫島上的世外平靜,才是世界上最不易求得的恩賜。」對於老人的雄心壯志,峻德治只能搖首。
執著使得老人太過盲目,看不見其它的事物。
平凡有平凡的幸福,質樸有質樸的美麗。
就如那日他在溪畔遇見的浣紗女,雖然清純無華,卻讓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想到那名叫殷殷的澱紗女,他的唇畔不自覺地勾起溫柔的笑意。
如果他只是一名平凡的樵夫,在山林溪畔遇見了浣紗衣的她,定會當場跪地求她跟自己走,做他一輩子的洗衣婦兼孩子們的娘,兩人就這麼簡單地相守到白頭。雖然平凡無趣,卻一點兒也不會寂寞。
「為什麼教了十幾年,我還是教出你這種沒志氣的子孫?」老人沒發覺峻德治已經神遊他方,兀自生著悶氣。
「當你將幼年的我從古倫島送來峻德城時,我就已經被迫丟棄了古倫的姓氏。所以,現在的我,叫做峻德治,是峻德皇朝的治王。」他嘲諷地提醒老人。
「你寧願戀棧這個小小的頭銜,也不願奪取更高的權位?」老人握緊拳。
「你是說取代峻德天龍,成為天下之主?不,謝了,我一點興趣也沒有。命格不夠重的人,真要坐上這個位子,可是會發狂的。」峻德治抬頭看向天空。
在遠遠的天際一角,聚集了暗沉的雲朵,透露出天氣即將轉壞的預兆。
「你有,你可以擁有天子命!我可以為你扭轉天命,成為適任權掌天下的帝王之尊!」九指神算急切地傾身向前。
「這需要再犧牲掉多少條人命,才能達到目的?」峻德治輕聲問道,雙眼卻漸漸變冷。
「為了成就大業,不能存有婦人之仁!如果你不繼續朝向帝王之路前進,你將會——……」老人突然住口,只是憂心地蹙起眉。
「將會被已經扭曲偏軌的天命反噬?」峻德治接下他沒說完的話。
「知道就好,你已是騎虎難下,別無選擇。如果不想死於非命,就必須對別人殘忍。」老人不自在地轉開眼。
峻德治聞言,先是低低地笑出聲,接著越笑越放肆、越笑越忘形,笑到最後幾乎笑出淚來。
「你笑什麼?」九指神算的臉色一沉,咬牙問道。
笑了好一陣子,峻德治才慢慢平緩下來。
「我只是在笑,命運果真是半點不由人,誰也玩弄不得。你看似操縱了許多人的命運,最後卻反而讓我的命運走進卜算不出吉凶的奇險命格之中。真是夠好笑、夠荒謬。到底是人在操縱命運,還是老天在操縱?」他邊笑邊搖頭,間雜著聽不出何種情緒的歎息聲。
「怎麼可能?我為你卜算的結果,明明是走上了天子命格,怎麼可能無法卜算吉凶?」九指神算反駁道。
「你可以試著卜算一下,至少在這三個月內,根本算不出我的運勢吉凶,至於未來,已經變得一片模糊。」峻德治平靜地回答。
「什麼時候發生的?」九指神算大驚失色。
「就是最近。」峻德治歎道。
九指神算臉色突然一白,猛地從石凳上站起身,一言不發地轉身,匆匆走出亭外。
當九指神算走遠後,峻德治抬指掐算了一下,——算了幾回,仍舊得出同樣的結果——一片空白。
「還是算不出吉凶。也好,就當自己是不會透視天機的平凡人,讓命運由天去排吧!」
他豁達地一笑,抬頭望向天際。
不知何時,低垂的烏雲早已悄悄地、濃密地佈滿半個天空。
天變得很快。
本來還是晴朗的好天氣,不一會兒,整個天空便都佈滿黑鴉鴉的烏雲。然後,刮了幾陣大風,打了幾聲響雷之後,豆大的雨滴零零落落地先掉下幾滴,才一眨眼,接著便是一陣驚人的傾盆大雨。
反度慢一步的行人,還來不及走進到屋簷下,便已在街道上淋得渾身濕透。
「還好我本來就蹲在這兒,不然全身淋濕,那就糟了……」
古殷殷抱著小包袱,像個棄兒一樣,渾身瑟縮地蹲在街旁的矮簷下,怔忡地望著天空喃喃自語。
與她一樣,在大雨還沒落下之前便已待在這個簷角的,造有一位老得看不出年紀的老人,拄著杖,像個影子一樣,一聲不吭地一直站在陰影深處。
「老伯,我這裡有顆干饅頭,您要不要吃一點?」古殷殷從懷中剝下一塊硬糙的麵食,伸手遞給老人。
老人似乎正在閉目養神,一動也不動的繼續佇立著,她只好摸摸鼻子收回手,蹲回原地,一小口、一小口珍惜地吃掉那塊干饅頭。
自從那日逃離織作坊後,她在峻德城裡四處躲藏,心驚膽戰地過了好幾天。
幾日以前,她還在城外的溪邊,忍著沁入骨子裡的水溫,在溪中浣紗做活兒。
原以為她終於找到了永久的落腳處,這輩子安安穩穩地過下去,然後會偶爾想起曾邂逅過一位蹲在岸邊、很笨拙地洗衣裳,並輕薄地偷去她一個吻的公子爺。
每天偷偷期盼那位公子爺會心血來潮,再度經過她浣紗的地方,說是要還她洗衣錢,其實是藉機再來看看她。
然後,她會嫁人、生子,在年老時不經意地想起在溪畔讓她動過心的白衣公子爺……
「唉呀,我在想什麼?」她害羞地摀住發燙的雙頰。「可是,現在他就算想回到溪畔找我,只怕也找不著了。天下那麼大,想要再見面,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想著、想著,她氣餒地歎了一口氣。
三個淋成落湯雞的人,總共兩男一女,突然衝進她這個原本就不算寬敞的避雨處,差點把她給一腳擠到大雨裡去。
「真是的,老天爺怎麼說風是風、說雨就是雨?讓人連個準備都來不及。」一個濃妝幾乎被淋糊的中年婦人大聲嚷嚷著。
「誰叫你買了一個麻煩貨,人還沒帶回去,就先包好包袱溜了。」其中一個黝黑的男人嘲笑道。
「嘖!誰知道那個丫頭那麼大膽,竟然敢逃跑。」婦人嬌嗔地拉了拉身上俗麗的衣裳。
「嬤嬤,要不是我們毒打那個織作坊的老闆一頓,我看他根本不想把收下的銀子吐出來還給我們。」另一個瘦高的男人嘿嘿笑了兩聲。
「真是不甘心,簡直是白忙了一場。好在那時候跟織作坊老闆交易時,他把丫頭的賣身契先給了我們,握著那張契子,就等於握著那丫頭的自由,我一定要抓到那個死丫頭,好好補償我們這幾天勞碌奔波的損失。」嬤嬤越說越得意,並在腦中想好了整治的各種法子。
古殷殷聽見他們的談話,嚇得根本不敢抬起頭來,身子越縮越小,手腳也越來越冰涼。
真的是冤家路窄,峻德城那麼大,只是躲個雨,竟然也能與紅袖坊的嬤嬤和打手們躲到同一個屋簷下。
她心裡暗念著諸位神佛,求神佛保佑她能安然度過這個危機。
「這小乞丐真是髒死了,去去去,閃過去一點!」一個男人伸腳踢她一記,絲毫沒有憐憫心。
古殷殷把頭緊緊埋在包袱裡,默默地向旁邊挪了挪,就算半邊身子已經淋到雨了也不管,恨不得自己能縮得更小,最好小到讓他們發覺不到她的存在。
她的心裡頭嚇得要死,雖然很想直接衝進雨裡,但是這麼做的話,他們一定會注意到她,甚至認出她。
在這麼近的距離之下,她完全沒把握可以逃離他們的追趕。
三個人一邊抖水、一邊聊天,完全沒注意到他們腳邊那團哆嗉不已的小圓球。
突然間,街底又傳來一陣雜杳的腳步聲,不一會兒就出現一小隊狼狽萬分的行轎隊伍,也跟著擠進了這個小小的簷下空間。
古殷殷小臉一皺,簡直要哭出來了。
再來這一大隊的人馬,她要躲到哪兒去?
「喂喂喂,這裡已經滿了,你們到別的地方躲雨去。」嬤嬤很不高興地大嚷。
「這地方又不是你們的。」轎裡的主人一邊掀開簾子,一邊發難。「難道只有你們能——咦?紅袖坊的嬤嬤?」
再聽到另一個耳熟的聲音,角落裡的小向球瞬間僵化得更厲害,內心強烈地哀嚎。
今天是什麼日子?不該遇上的人,全在這屋簷角下相見了!她古殷殷今天可能難逃一劫了……
「唷,我說是誰,原來是織作坊的老闆哪!」一見來人,嬤嬤站得更穩,一步也不肯挪動,甚至還悠閒地舉手插風。
「呃……這個……我們借個小地方躲雨,等雨停了,我們馬上就走。」老闆眼睛一轉,看到角落裡蹲著一個乞兒,還站著一個老人。「你們誰去把那兩個人趕出去。」
轎夫們上前驅趕,古殷殷硬是死命地縮在原地,不敢把頭抬起來。
「快走啊!聽到咱們主子的話沒有?快離開讓出位子!」一名轎夫不耐煩地一推,竟把古殷殷整個人給推倒在地,滾了兩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