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華蓉
「命由天定。既然有人能算出上天要我走什麼樣的路,何必還要費盡心思去改運避禍?即使能,之後的命運真的能比原來的更好嗎?人生在世,不過數十寒暑,我想求的,是要不枉此生,遇上該相遇的人,完成該完成的事,如此而已。」
「即使對方會將你打入地獄,你也不後悔嗎?」諶壽低弱地開口,神情蒼老了許多。
「既然是命,我不會後悔。」諶霜濃無懼無悔的神情,撼動了諶壽。
他不知道女兒與峻德修之間發生過什麼事,讓她對他的感情深濃到什麼地步,他也無法探得峻德修那方面,對他女兒又是怎麼樣的情感──他只知道,他已經失去這個女兒了。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那一戰,戰鬼不止搶了我的城國,也搶走了我的女兒……」諶壽傷心地喃喃自語,扶住樹幹,強撐起搖搖欲墜的佝僂身子,放棄了勸說,一步一步地緩緩離開。
他就要眼睜睜地看著小心藏了十六年的女兒,一夕之間毀在「戰鬼」的手裡?
不,無論如何,他一定要帶女兒回諶城。他相信,回到諶城後,一切都將會平靜下來。
「今晚,就今晚爹一定要帶你走!」他低語著,計劃也慢慢成形。
臨去前,諶壽望了女兒一眼,眼神變得異常堅決。
諶霜濃的淚水湧上眼眸,無聲地滑落頰邊,沒有注意到諶壽離去前向她投來奇異的一瞥。
對於爹爹的失望,諶霜濃雖然心痛難抑,卻仍舊沒有開口挽留爹的腳步。
現在的她,終於能夠理解爹親將她養在深宮中,不聞不問,為的只是躲開世人的眼光,避免將她拉入塵世,面臨難測的命格。
既然上天讓峻德修在陰錯陽差裡尋到她,她也不再抗拒冥冥之中自有運轉的安排。
但是對於那句關於她「滅世」的預言,她是怎麼也不肯依。
突然間,她有所徹悟,睜大雙眼,忍不住輕笑出聲。
原來,所謂的「戰鬼」,只不過是世人恐懼作祟的心魔罷了。
「亂世絕非戰鬼一人所為,滅世更非諶女一人所能,世人怎不明白?」她望著湖面自言自語,歎息世人糊塗。
第八章
自古以來,「功高震主」一向是伴君重臣的禁忌。
而在今日,這個意義重大的閱軍儀典中,峻德修竟然犯下了這個無可彌補的大錯。
峻德治瞇眼看著校場,看似面無表情,暗地裡卻早已忍不住心驚,焦灼地暗道一聲不妙,越來越為峻德修的生命安危操心。
統領數十萬大軍並非易事,對於早年即嶄露軍事領導天分的峻德修來說,卻易如反掌。
峻德修天生具有一種不怒而威的凜然氣勢,卻又能與下士小兵同甘共苦,加上領軍有方,戰戰皆捷,無形中為他塑造出無人能及的領袖魅力,所有人皆甘於服從。
方才峻德天龍準備以城主身份,向大軍鼓舞宣誓之前,峻德修只是策馬登高到校台上,向底下掃了一眼,隨後輕輕揚起一手示意,數十萬大軍竟然瞬間悄然無聲,凝肅靜默的氣氛,強烈地撼住當場所有文武百官──也包括了神情在瞬間愀然變色的峻德天龍。
峻德治深深歎息了一聲。「大哥的棋步,越走越險了,他可別走火入魔了才好。」
※※※
醒來後的第一個知覺,怎會是莫名的頭疼欲裂?
「啊!我的頭……」諶霜濃捧住頭,在昏與醒之間痛苦地掙扎,依稀察覺到自己躺在一處移動搖晃的廂式小空間裡,身子底下還鋪著軟褥。
發生了什麼事?她驚慌地想著。
「霜濃,別怕。蒙汗藥的藥效剛退,有一點不適是正常的。你再睡一會兒,咱們現在正經過朗日城的邊境,再過不久就可以回到家了。」伴著窗簾布一掀,廂外一個熟悉的嗓音,從小窗口傳入,一道刺目的光線也隨之洩入。
霜濃動作異常遲緩地抬起手臂,遮住陽光。
爹?
蒙汗藥?
回家?回哪一個家?
一連串的疑問霎時間在她心頭爆開,卻苦於額際的劇疼而說不出話來。
她不停地拚命喘息,掙扎著要睜開眼,冷汗佈滿額際。
沒多久,她發現自己在迅速移動的馬車廂裡,諶壽話裡的訊息也逐漸傳回她的腦裡。
爹竟偷偷將她從修王府中帶出來?
既然已經到了朗日城的邊境,那表示他們趕了至少一日夜的路!
「爹……爹,送我回去……」霜濃虛弱地攀著車廂壁坐起身,掄起拳頭,無力地捶著車廂。
「爹……求你送我回修王府去呀!」她可以感覺到,她與峻德修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遠得令她心慌。
在這個時刻,她不能離開峻德修的保護範圍,否則,她真的會成為一顆致命的棋子。
為了她,甚或以她的名義,難保峻德修不會瘋狂地採取極激烈的反撲手段。
到時,即使她不願成為滅世的諶女,也會成為亂世劇變的引爆點!
「霜濃,你再睡一會兒,什麼都不要想,咱們就快到家了。」
諶壽聽見她的哀求,面色一沈,更加鐵了心,催促馬伕加快揮鞭,一心想早日回到諶城。
無論如何,他都要保護女兒,不再讓峻德修利用。
「爹……你聽我說……我不能離開他身邊……否則……後果難料啊……」
霜濃一拳又一拳,虛弱又絕望地擊上車廂板。
無奈車外的人不再有任何動靜,只是拚命趕路,似乎鐵了心腸,對她的反應不聞不問。
「離開他……才是女兒真正的死劫啊!爹……爹……」
霜濃絕望地哭著,捶打著。
想起身跳車,卻又因蒙汗藥的副作用而渾身癱軟,連坐起都成了極吃力的事。
一瞬間,事情突然發生變化,快到令人措手不及!
車廂外的馬匹一陣嘶鳴,整個車廂劇烈晃動,逼得霜濃只能俯趴在軟褥上,蜷曲身子,幾乎承受不住強烈的撞震。
天地之間,驟然靜止。
諶霜濃緊閉雙眼,不住地喘息,一面又側耳仔細聆聽車外的任何細微聲響。
然而,不管她再如何豎耳傾聽,還是只能聽見車廂內屬於自己又急又淺的喘息聲。
「唰!」地一聲,車廂門突然被拉開──諶霜濃抬手遮眼,勉強在逆光中見到似乎有一名男子,正半彎著腰細細審視她。
「果然是那位諶城美人。」男子朗聲仰天大笑,笑聲中飽含得意。「美人,你好,咱們又見面了。」
「是你!」從他的聲音,她認出了他的身份,心中迅速一涼。
他是索討她兩次未果的朗日城少城主──朗日尚!
「我聽到情報的時候還有些不敢相信,諶城美人竟然會擅自脫離峻德修的勢力範圍,私自出城。怎麼?峻德修冷落了美人,讓美人思鄉情切,忍不住驅車逃回諶城嗎?」朗日尚笑諷道。
諶霜濃緊閉雙唇不答。
「不說話嗎?也好,我喜歡安靜不吵鬧的客人。」朗日尚不以為意,彎腰將她從車廂中抱了出來。
「你……放我下來!」諶霜濃無力抗拒,只能睜著又憤又羞的水眸,嚴厲地瞪著他。
「等回到宮裡,我自然會放你下來。」朗日尚對她的瞪視一點也不介意,逕自抱著她走向停在一旁更加華麗的馬車。
「放開她──」被朗日軍押在地上的諶壽,大吼一聲,急切地想衝上去。
「這老頭是誰?」朗日尚停下腳步,好奇地看著諶壽。
「我是……」諶壽才一開口,話頭立即被諶霜濃接過──「他是我雇的車伕。」她深深地望進諶壽的眼裡,眼底有寄託、有哀求……諶壽明瞭了她的託付,又氣又惱地低下頭去,不再出聲。
「是嗎?」朗日尚的眼底有一絲玩味。
「我可以隨你走,但是你不能傷及無辜。」她勉力維持著最後的清醒,和他談條件。
朗日尚看了看幾乎昏厥卻強自撐持的霜濃,又瞄向跪在地上不發一言的老頭。
「無妨。」他聳了聳肩。
得到他的回應,諶霜濃鬆懈了下來,抵不住蒙汗藥尚未褪盡的強力藥效,虛弱地再度暈厥過去。
朗日尚將昏迷的諶霜濃送上華麗的馬車內,然後跨上一旁的馬匹。
「所有人跟著我撤回!」隨著朗日尚的指令,所有人如來時一般,再度退回朗日城境內,留下諶壽和瑟縮在一邊的馬伕。
「城……城主咱們現在該怎麼辦?」馬伕抖著聲音,跪在諶壽身邊問道。
諶壽跪在地上,頭垂得極低。
「回峻德城……向峻德修求救……」他說得艱難,心痛得只想剜出自己的心。
他一直想著女兒最後那深深一瞥透露的訊息──回頭找峻德修,救我!
為什麼?為什麼害了女兒的人,竟然是自己?
而她毫不遲疑求救的對象,竟然是掠奪了她的「戰鬼」?
女兒為了他,再一次求情的話語,狠狠劃開他的胸口。
他做錯了嗎?
愛之,卻害之?
※※※
峻德修冷眼看著失蹤一日夜之後再度出現的諶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