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文 / 華蓉
峻德修放下茶盞,向她伸出手。「過來。」
諶霜濃怔愣地望著他修長黝黑的大掌,心底悄悄流過一股異樣的感覺。
他的手掌,像是有某種安撫的力量,總在她最茫然的時候,適時向她伸來,彷彿在告訴她──別怕,我在這裡!
眼底的不安感,讓凝聚的水霧沈澱到最深處,她唇畔浮起淺淺笑意,柔順地走向他,伸出小手,握住他的溫暖大掌,任由他將她拉到他的腿上坐著。
峻德修撫著她的發,低下頭將鼻尖埋入她芳香的髮絲裡,深深吸嗅了一口。
一會兒,他突然開口。「我的原則一向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諶霜濃雙手環住他,閉上眼像貓兒一般蹭偎著他的胸口,一面聽著他低沈迷人的嗓音。
「若是有人犯了我,不論對方是誰,我絕對會毫不手軟地反擊回去,即使玉石俱焚、兩敗俱傷,我也一定要討回公道。正因為我不怕死,即使當年流落街頭的我還非常年幼,由於太過狠辣,根本沒人敢靠近我,當然也就不會有人敢欺侮我。」
「直到被城主收養,進了城殿掌握軍權,面對那些高官大臣,我還是維持著一貫態度!二十多年來,沒幾個人敢向我討便宜。」他漫不經心地用長指捲起她一綹鳥亮的髮絲,纏住了又放,放了又纏起。
即使他的語氣平緩,眼神平靜,手指的動作仍然在不經意間,洩漏了同樣輾轉複雜的心思。
諶霜濃垂下長睫注視著把玩她的秀髮的男性大手,心中劃過一陣不捨的顫悸,小手暗暗地將他抱得更緊,似乎想將自己給揉進他的身體裡面。
人人都懼怕他!
表面上,他是威風叱吒的。而她卻在他背後看見了那孤獨許久、令人心碎的寂寞影子。
第五章
她也曾是冷宮深處的影子,她瞭解那種飄浮無依、卻又不知如何排解的恐慌感。
她深深體會,孤獨讓他在人群中養成狂熾的攻擊性格,而她卻因為孤獨自我封閉,甘願在冷宮終老。
「你這麼烈的性格,難道沒和人起過衝突?」她抬起一手擱到他胸前,指尖細細描摹他衣領上繡金的雷雲紋,一面淡淡的笑問。
「那些大臣們眼睛睜得雪亮,懂得欺善怕惡、順應時勢。他們知道惹不起我,所以十多年來我和他們一直相安無事。」他輕笑一聲。
「你是父母雙亡,所以才流落街頭的?」
「不,我是遭到他們惡意遺棄,因為八字血煞之氣太重!親身爹娘怕我的禍煞會害了他們,所以他們聽了一個算命師的話,將我丟到街上後便舉家遷走。」
「就因為八字不祥?你有沒有去找他們?」天!那是什麼樣的爹娘?
「找了,而且親自率兵將他們居住的那座城夷為平地。」
「你沒有!」她驚駭地倒吸一口氣,不敢置信地捂唇瞪住他。
「不,我有!」他的雙眼散發微微詭奇的紅澤,一瞬也不瞬地鎖住她的雙眸,無情而陰鷙地探索她的反應。
「那他們……」她的喉頭哽咽得有些痛楚。
「不知道。那座城的城主原本死守不降,所以我用火計攻破,當時城裡有不少百姓被燒死……他們也許死了,也許還活著。」
「可,他們是你親生的……」諶霜濃泫然欲泣,一時無法接受他的冷酷。
他的眼神陡然迸出血紅光澤,幾乎要灼透了她。
「親生父母又如何?他們從未顧念過一個五、六歲大的孩子,能否在街頭存活下來,我憑什麼在接受城主指派的征伐任務時,還要顧及他們的死活?何況是城主將我收養成人,恩浩如山,你說,我該取捨哪一方?」他猛然扯住她的雙肩狂吼,眼眸中壓抑、扭曲了二十年的憤恨,全部突然爆發。
「你不要這樣!」她嚇得淚水潰堤,身子不斷後退,受不住地摀住雙耳,只能猛力搖著頭。
「我是天生帶奇煞命格,使得父母不敢要我;城主對我即使有養育之恩,他也一樣忌憚我;天下人懼怕我,都說我是禍厄轉世的『戰鬼』。那麼你呢?你又是怎麼想的?」
「你不要這樣……我求你……求你……」她掩面不斷地哭泣,喃喃哀求。
「求我什麼?放了你?是嗎?你心裡也是像天下人一樣害怕我,巴不得立刻遠離我嗎?」提及往事,峻德修震怒地猛然放手。
諶霜濃單薄、嬌弱的身子,不堪他的迅速松撤,整個摔落到地上。
「啊!」她呻吟一聲,反射地蜷起疼痛的身子。
胸口濃烈的撕裂感,揉合身體上的劇疼,使她只能無助地癱軟在地上,環著自己淚流不止。
曾經有那麼一瞬,他的心揪疼了一下……本想伸手拉住她墜跌的身子,最後他還是壓抑住自己,一動也不動地坐在椅上,冷眼看著她跌落地面,蜷伏在腳邊哀哀哭泣。
「你想求什麼?我一無所有,只有嗜血的『戰鬼』魂魄在我的身體裡。你還能向我求什麼?」峻德修瞇起的眼底流露出一絲悲哀,隨即被更狂烈的火焰吞沒。
雙手緊緊一握,像是終於受不了她的淚水,突然站了起來,拋下仍然癱蜷在地上的霜濃,大步向門外走去。
諶霜濃無力喚回他,只能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唸著──不是啊!她是求他,求他不要再說了……不要再傷害自己了……她什麼事也無法為他做,只能為他憤世嫉俗的悲哀而哭泣。
她明白他不是什麼命帶奇煞的「戰鬼」,他只是……只是……諶霜濃不停地流淚,無法遏抑地抽搐著……
※※※
拋下諶霜濃出府的峻德修,沒忘詔書的事,於是直奔城殿,不料在殿外遇著老三峻德治。
「大哥。」峻德治似乎已經等了他一段時間。
「你是城主最倚重的謀策人才,這一次朗日尚特別派密使來討我的人,你怎麼沒在裡頭跟他們討論怎麼對付我?」峻德修早已成功收回方才失控的情緒,一如以往的表情冷凝,步履平穩。
「我今天沒上早朝。上回你不是要我在一旁看著,什麼也別說嗎?」峻德治背著手,淡淡地說。
峻德修銳利地探索他的眼神,過了一會兒,他瞭解地輕笑一聲。
「我想,城主一定不知道,除了我以外,他還得防著身邊另一個人。」峻德修意有所指地鎖住他的目光。
這話,只有他們兩人能懂。
峻德治神色微妙地僵了一下,隨即雲淡風清地笑了。
「大哥,只有你看得出來我在想什麼。不過,說到底,你我都只是想從這個煩人的世界跳脫出來,只不過方式不同罷了。」
「好,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以後,請你繼續保持緘默,我也不會戳破你的企圖。」他舉步就要走向大殿。
「不過,我想告訴你一件事。上回你在殿外射葉為鏢的舉動,已經驚動到城主,他現在對你一定會多加顧忌。」峻德治很快舉起手止住他的去向。
峻德修嘲弄地揚起唇角。
「他越來越怕死了。不過他越怕死,對我越有利!」
「大哥,我還是想請你三思。凡事不宜過於激烈,否則即使最後終於達到目的,自身也一定會有損傷。」峻德治語重心長地警告他。
「我有我的計算。此地不宜長談,我要進殿了。要一起進去嗎?」峻德修比了比殿門。
「不了!早上既然沒出現,現在也不適宜突然冒出來,等城主下詔書時,我再來吧。大哥保重!」峻德治笑笑,向大哥揮了揮手,雙袖向身後一甩,兩手交覆在腰後,以賞風景似的閒情步伐慢慢走遠。
峻德修眼眸微瞇地緊盯著他的背影,評估他並不會變成阻礙後,便放鬆表情,回身向衛士舉手示意。
守門衛士待他靠近後,立即推開沈重大門迎接通報。
「修王,城主召您進去。」一名衛士恭謹地彎身稟報。
峻德修面無表情地點了下頭,毫不遲疑地走進去,發現在大殿裡,除了城主、眾臣之外,朗日城的密使也在列。
大殿瀰漫著詭譎氣氛,城主和所有大臣全都靜默地望著他進來,眾人的視線,努力地交織成一張無形的巨網,想緊緊縛住他,讓他動彈不得。
峻德修卻不以為意,還好笑地撇了一下唇角。
他唇上露出一抹奇異笑容,讓眾人更加心驚,頭皮發麻,不自覺地偷偷後退一步。
「修兒,你來了。」峻德天龍坐在殿上,一手支頤,表情威嚴十足。
「是的。」
「你知道朗日密使來訪嗎?」峻德天龍指了指密使站立的位置。
「知道。」對於朗日使臣恭謹的敬禮,峻德修瞥了一眼後,僅是草草點頭以做回應。
「也清楚朗日少城主的要求?」
「有所耳聞。」
「那麼,你明白我為什麼會如此看重這件事?」
「明白。」
峻德天龍瞇起了眼,似乎被峻德修簡短到不能再簡短的回話給惹火了。
這個孩子分明在和他兜圈子,吊著眾人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