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華蓉
「為什麼我會忘了妳?我多希望……多希望妳的身影,能真真切切的存在我的腦子裡。還有那七個孩子,我想知道他們在絕谷裡是怎麼的玩耍、吵鬧……我想知道他們叫我爹的音調……」他的嗓音突然一啞,語不成調。
她無言的站到他面前,將坐在石椅上的他摟進懷裡。她拍著他的背,讓他的臉埋進她溫暖的胸口。
「還有那條大水牛,我發誓牠的名字是『阿牛』……牠叫『阿牛』,對不對?」他伸手用力環住她的腰,脆弱的問句從她的軟嫩胸脯間悶悶的傳出。
「對,牠叫『阿牛』。還有永善老爹、金勝大嬸、紅姑姑、柳門大爺……還有……」她不斷的流淚細數。
「妳呢?妳叫什麼名字?」他抬起頭渴求的問,眼裡閃著異樣的水光。
「你真的不記得我了。」朱瀲眉幽幽歎息。
「告訴我、告訴我……」他滿臉痛苦地抱緊她搖晃。
「你醉了。」她傾身,小臉靠得他極近,鼻尖儘是他呼出的濃濃酒味。
望著她的櫻粉紅唇,他湧上一股想要親吻的慾望。
「我是醉了……」他盯著她的唇喃喃說道。
只猶豫了一秒,他決定順從自己的感覺,抬手牢牢攬住她的後腦往下拉,用力的吮住她的柔嫩唇畔。
朱瀲眉嚶嚀一聲,身子一軟,臣服地倒進他熱情侵佔的懷抱中。
兩人都遺忘了亭子裡另一端在石椅上鼾然而眠的流泉老人,忘情的廝磨纏綿。
最後,峻德齊克制不住胸腹之中熊熊燃起的撩原大火,將朱瀲眉打橫抱起,急切的向寢房奔去。
孤單單地被留在花亭中的流泉老人,唇畔忽然露出神秘的微笑。
瑩白夜月依然靜默,無視人間醉軒歡愁……
※※※
那夜之後,朱瀲眉變得沉默,靜靜的在齊王府待了下來。
對於絕谷中的一切,她也不再提起。
反倒是峻德齊,鍥而不捨的不斷追問,極想拼湊出那半年的點點滴滴。
朱瀲眉沒有感染到他的熱切,只是漠然的望進他的眼底,淡淡地說:「已經不存在的,又何必再提?你想彌補的記憶,卻會讓我心碎而死。如果你真要我說,我就說。」
這句話,徹底的封住峻德齊的嘴,不再問下去,卻讓他一日煩悶過一日。
她的悲痛不假,但是,他卻隱隱約約的覺得,她似乎正在以她的方式報復他。
她的沉默,像一柄利器,既狠又銳的戳進他早已經空了一個大洞的心口。
他的靈魂需要那段記憶,才能拼湊完整,但是她不願給。
她恨他嗎?
也許是的,她用她的溫柔、她的馴服、她的脆弱,以強烈的方式恨他。
或者,其實是怨?
峻德齊站在花園裡,透過啟開的窗,遠遠的注視朱瀲眉坐在鏡前,心不在焉的梳著發。
突然,他瞇了下眼,目光直勾勾地瞪著她一頭黑緞似的發瀑。
她那頭漂亮濃密的發,每每總能挑勾起他胸口急欲爆裂而出的情緒,好像有件很重要的事該記住的,而他卻忘了。
「齊王,君皇請您上殿一趟。」一名衛士將宮裡實時批下的召喚手諭,恭敬的遞出。
「君皇找我什麼事?」峻德齊蹙著眉頭接下手諭,打開觀看。
「小的不知。」衛士躬身回答。
「算了,你回報君皇,我馬上就進殿。」他揮一揮手,回身再度專注看向寢房裡的人兒,卻發現那名原先倚窗梳妝的女子,已失去了蹤影。
他眼裡充滿濃濃的失望,才一轉身,驚覺朱瀲眉不知何時已站到他旁邊。
「妳……」峻德齊微愕。
「我想跟你去大殿。」她仍然一身素衣,神情空靈沉靜。
「妳要去?」他研究地望著她。
「如果不方便的話,我在殿門外等你便是。」她垂下眼瞼,濃密的眼睫掩住晶澈卻略顯無神的眸子。
峻德齊沉吟著,沒有出聲。
「既然太為難,就罷了。」朱瀲眉微微一笑,神色平靜的轉身。
峻德齊條然伸手抓住她的一隻手,阻止她離去。
「我帶妳去,不過,礙於宮規,妳還是必須在殿門外待著。」不管她的目的為何,只要她能高興,他可以為她做任何事。
這是他欠她的。
朱瀲眉背對著他的芙顏上,浮起一層難解的淡笑。
※※※
峻德天龍坐在大殿中央的最高處,眼神隱晦地看著殿階下的義子。
「聽說你跑去絕谷了?」他的嗓音冷冷的,指尖輕敲著刻著神態怒張的龍頭扶手。
「是。」峻德齊沒有隱瞞,坦蕩蕩的回視著峻德天龍。
峻德天龍神情凝肅。依照九指神算的指示,本來他希望絕谷裡的人一個都不留,沒想到還是漏了一尾魚,甚至被峻德齊給撿了回去。
要是因為這一點小小的疏失而延誤他的大計,那麼,他要清除的人,也許就更多了……
「齊兒,你可知絕谷裡的人,是各方本就該誅殺正法的重罪逃犯?」
「知道。」
「現在峻德城已經成為天下首善皇城,重要性不可同日而語,任何的威脅,都必須全力清除。我知道你因為半年來被絕谷的人收留而有所猶豫,但是,以你的理智判斷,該知道本君皇為什麼會派兵屠谷吧?」峻德天龍緩緩地說道。
「孩兒明白。」峻德齊面無表情的低頭回答,腦海裡,想起了大哥。
大哥峻德修一舉出兵,同時滅了朗日城和聖羅皇城,為義父辟了一條直接登上天下共主帝位的捷道。但是,卻在凱旋回城的當口,立即被押入了天牢。
難道,在義父的眼裡,立下絕大功勞的大哥,同時也成了城國的威脅?
為什麼?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天下即將進入屬於峻德皇朝的安定盛世……
亂世中的英雄,便不再有存在的必要。
一道清冷矯脆的嗓音,就這麼突然躍入腦中,不斷迴盪。這些警告的話語彷彿曾經有人在他耳邊語重心長的輕聲吟念過。
他的呼吸開始沉重起來,胸口窒悶,幾乎無法喘氣。
「那就好,齊兒一向明白事理,我很放心。絕谷這件事,我希望你能好好處理,你──」峻德天龍的聲音忽遠忽近的傳入他耳裡聽不真切,直到拉長的尾音,才勉強吸引了峻德齊的注意。
「君皇?」他抬起昏眩的頭。
「你的忠誠,永遠不變吧?」峻德天龍緊盯著他,眼神銳利如箭。
箭……
他模模糊糊的想起一幕自己遭到無數箭矢追擊的畫面。
峻德齊的這一瞬遲疑,使得峻德天龍忽然變了臉色。
「齊兒?」峻德天龍暗地裡抓緊了扶手,口中陰柔的叫喚,心底也埋下了重重的狠厲殺機。
「君皇,齊兒蒙君皇當年收養、教導,恩重如山,當然會竭盡忠誠、傾畢生之力報答君皇的養育之恩。」峻德齊躬身回答,垂下複雜的思緒。
懷疑的種子已在峻德天龍的心中埋下。
他不動聲色的點頭讚許。「很好,記住你的話。對了,東方海上開始有不平靜的跡象,過些時候,本君皇勢必發起東征,到時候,非常需要借重你的才能,幫助本君皇。你下去好好休養,朝中事務暫時不必費心。因為你已離開半年之久,恐怕對於行政朝務已經生疏,所以我先請柳州大臣代理你的職務,等你恢復了,再重新重用你,為峻德皇朝效力。」
換言之,峻德齊現在什麼權勢都沒有,僅僅空剩有一個毫無用處的頭銜。
「多謝君皇關心。」峻德齊只是點點頭,臉上完全看不出任何的反應。
「下去吧,我也累了。」峻德天龍向椅背靠了裡,揮手指示他退下。
峻德齊微微躬身,退出殿外。
當峻德齊離開時,一名衛士悄悄靠近峻德天龍,耳語報告。
「他將那名絕谷的女子帶到了殿外?」峻德天龍若有所思的重複這句聽來的消息。
「是。」
「再去盯著他。」
「遵命。」
果然,峻德齊也越來越不可靠了。峻德天龍精明深沉的臉上,浮出一點也不意外的冷笑,眼裡的殺機隱隱浮現。
他這個天下共主之位,花費了他數十年的心神,得來不易。
他很珍惜這個君皇的位子,因此,凡是會對他的君皇地位造成威脅的,不管任何人,都不能留下──
「齊兒,不要讓我失望啊……」
※※※
朱瀲眉坐在一角的大石上,望著富麗堂皇、氣派非凡的殿門口。對於緊緊盯著她、如臨大敵地用矛尖指向她的衛士們,視而不見。
他們的態度令她想笑。
人爬得越高,果然就越怕死。
以前,她記得這兒的戒備沒有森嚴到這種地步,她忍不住為峻德天龍活得戰戰兢兢的日子感到悲哀。
抬首環視四周,她的眼中出現一抹懷念。
這個地方,她一點也不陌生。
她記得從前還小的時候,爹爹極為疼她,捨不得將視線多離開她這個寶貝女兒一會兒,於是每每上早朝時,他會抱著仍在睡夢中的她一同坐上馬車,讓一名奶娘跟車看顧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