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文 / 候文詠
好了。她們用她們的傳統方法坐月子。我必須忍耐地不想起我的醫學常識,只想到那些美好的溫情,舊式的親切。
忍字頭上一把刀,真的是很痛苦。
過了不久,我兒子該打疫苗了。這回總算是這個醫師老爸揚眉吐氣的時候了。
除了我的兒子還吱嗝吱嗝地笑以外,其它的人這回都嚴肅起來了。有的幫忙抓手,有的幫忙抓腿。神氣的老爸抽好疫苗之後,在大腿外側輕輕地給予肌肉注射零點五西西。
楞小子挨了針之後先是想了一下。也許人世間並不像他原來想的那麼美好。然後他很絕望地哭了起來。愈哭愈大聲。
這一哭非同小可。先是他姑姑哭了起來。
「好可憐。他好可憐。」
然後哭像是瘟疫一樣很快流行開來。我親愛的老婆接著也忍不住了。
我的老媽簡直是嚎啕大哭。
「我想起二十幾年前那一次你感冒,醫師給你打了四針,兩手兩腳各打一針。你那時候小小的,我愈想愈難過,到現在還很難過。」
不得了,哭成一片。然後四個人、八隻眼睛忽然同時都發現了我沒有哭這個事實,一齊把目標投向了我。
我必須再重複一次我的結論。是的。關於生產,一個男人不管他做了什麼,他的貢獻和一個在外面走來走去,只能燒開水的父親永遠是沒什麼兩樣的。
果然我親愛的老婆率先發難了。
「都是你害的。把你兒子弄得哭成這樣。」
「虧你還是麻醉醫師。」
看來無論如何這場面我是無法收拾了。我想最直接的辦法就是認錯。我錯了。我不該放著一個愉快而愚蠢的爸爸角色不當,自以為是地扮起了什麼醫學專家討挨罵的差事。
現在我不得不愈來愈佩服那則外國廣告。是的。
麻醉自己的老婆,你到底有什麼企圖?
第十一章
親愛的老婆:
十二月底我們的耶誕小乖乖生下來之後,我們的生活型態完全發生改變。
現在家裡熱鬧極了。我親愛的老媽,也就是你的婆婆,立即由南部北上,全力接管一切育嬰事項。不但如此,諸親友亦請托各類補品,舉凡豬心,豬肚,豬腎,鱸魚,紅鱘,人參……可謂應有盡有。
做為一個醫師我覺得最重要的工作莫過於預防勝於治療。因此在你懷孕之初,我就一再告誡產婦產後最容易有產後憂鬱症。一方面是產後疲憊,一方面大伙把重點轉移到小孩身上,產婦忽然對生存感到莫名的灰心。再者由於荷爾蒙的改變,就發生了憂鬱的現象。我希望你能夠事先調適,作好心理準備,以減輕這個現象。
你現在可忙了。不但要忙著吃東西,餵奶,哄小孩,還要忙著與來探望的朋友聊天,整個氣氛鬧滾滾,我相信你早忘了我曾經告訴過你產後憂鬱症這回事。
倒是我這個被冷落的爸爸,靜靜地在一旁冷眼旁觀,莫名其妙地便憂鬱了起來。
親愛的老婆,爸爸的產後憂鬱該從何說起呢?
最憂鬱的該是從此我的尾巴變得更長了。
記得初結婚的時候,老媽高興了。她現在可有法子治理這一個令她又好笑、又好氣的兒子。從前老媽都說兒子出門像是丟掉,回家像是撿到。結婚之後,她和你狼狽為奸,相互傳授治我的辦法。好了,現在兩人連成一氣了,不管什麼事老媽只要從南部打電話來遙控即可。
清明節你告訴我:
「老媽說清明節我這個新媳婦一定要回家掃墓。你如果忙,老媽說,不回去也沒有關係。」
「聽起來似乎還算合理。」我說。
「不過那是老媽說的。」親愛的老婆表示。
「你怎麼說呢?」我問。
「嘿嘿,」她用手抓住我的臉皮,又像是威脅又像是清理,半天,總算整理出一塊乾淨的地方,給我一個輕吻,「你自己說呢?」
我當然有話不能說。我原本沒事的,給自己貼了一個尾巴。我的老媽抓我抓不到,現在只要找到尾巴,就容易下手了。
我記得這個感慨還是殷鑒不遠。什麼時候我們的兒子又來了。
兒子這件事可比原來的還要嚴重。從前之人,臨刑場仍然不敢不稱萬歲,說穿了不過是顧忌著還有後代。連續劇也是這樣演的,再不怕死的好漢,遇見歹徒挾持了自己的兒子,一旦要求什麼,也只有認栽的份。不但如此,兒子慢慢長大,又擔心他不學好,又怕被綁架,渾身不自在。做一隻泥鰍,悠遊自在在泥土裡玩耍多麼快活啊。可惜這個偉大的爸爸現在已經有點像那只堂廟上的大神龜,神聖而動彈不得了。我的尾巴變得愈來愈長,先是老婆,再來是兒子,從前沒有人抓得住我,現在只要輕輕地拉住尾巴,就可以將我連根拔起了。
再來我為我所感受到的幸福覺得憂鬱。
幸福本是人人追求的事。人在幸福之中卻又是那麼地恍惚。我是一個麻醉醫師,太瞭解什麼是麻醉了。
常常我一覺醒來,好生懷疑。我原本自在好好的,不知不覺成了人家的丈夫,然後不知不覺又變成了人家的爸爸。人生是陷阱。每當你愈來愈覺得幸福的時候,事實上負擔也就愈來愈重。生命是一條繩索,你一掙扎,反而綁得愈緊。
很快,我們這個美麗的負擔,美麗的希望,漸漸會長大,他會愛上另一個女子。離開我們,組成另一個家庭。很快忘了他的父母親所曾經做過的努力。像所有的麻醉一樣,幸福是一種假象,夢醒來發現竟是痛的。
親愛的老婆,說來好笑,最莫名其妙的憂鬱竟像是瓊瑤故事的輕愁。我變成了那個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慘白少年。那一抹淡淡的綠。
我們兒子的新生忽然讓我感受到生命凋零的必然。當醫生的生涯,曾經因我的貢獻而救活不少性命,也曾志得意滿地誇耀:
死神啊,死神。你的毒鉤在那裡呢?
現在我竟能真切地感受到它真的是存在的。
這向來是生物的循環。
雄性大蜘蛛完成繁殖之後,立刻成了雌性蜘蛛的養分。公蜂生了後代之後,亦是等著凋零。生物的定律向來如此。由於一個新生命的創造,使我更清楚地意識到自身毀滅的可能。生生滅滅,世代交替,循環不息,有誰能倖免呢?
更因為這樣,我更珍惜我們擁有的愛情以及這一切了。
一個未婚的男人,他是動物,到處走動,飢餓地覓食。他的姿態優雅,目光銳利。他充滿了魅力,等待著吸引,展現實力,來找尋他的伴侶。
一個結了婚的男人,他是植物,不再有走動的自由。只能在固定的地方,吸收陽光,空氣,水分。
今夜的我,一個有了孩子的男人,更可憐了,是完全的礦物。只能深深地把自己埋進地底,變成養分,化作春泥更護花。
別了,昨日的我。一個溫順的男人。謙卑地,向生給屈服。
親愛的老婆,今天不送你花朵了。一會兒發現我不見了,也不須擔心,因為我一個人自己散步去了。我想給自己買杯咖啡,慶賀這個父親,也祝福我的憂鬱。也許還買一束花送給自己。
你親愛的老公
愛你
第十二章
報社老編打電話來的時候我手裡正在翻張系國的「沙豬傳奇」,一邊看一邊發出邪惡又得意的笑容。
「喂,給我們副刊趕一篇兒童故事,算是我求你,拜託,拜託,我們四月四日要上。」
「天哪,四月四日,今天已經三月二十八日了,而且還是晚上。」我幾乎要叫出來。
「所以說,明天三月二十九日,青年節放假,你可以在家裡寫一整天,三、四千個字,任何一篇像「頑皮故事集」裡樣子的東西都可以--」
聽到頑皮故事集,不瞞你說,我的心都涼了一半。
「不行啦,」我趕緊阻止,「我自從到台大醫院上班以後,變得一點都不頑皮,已經半年多寫不出一篇兒童故事了,中華兒童的吳碧涵姊姊不時打電話來詢問,一篇都交不出來。現在我只要一聽到是她的電話就全身發軟、手腳無力。萬一我真的寫出一篇,被你拿去發表,吳姊姊看到,一定把我殺掉。」
「所以我說求求你。我和你朋友這麼久,有沒有求過你?」好厲害的報社老編。
「不……不行啦,你要我寫專欄我點子很多,兒童故事實在是可遇不可求。」
「我不管,你趕快去遇一個來吧。」
「拜託,我好不容易有一個假期,何況現在我正在看「沙豬傳奇」。正看得過癮……」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這麼悠閒。現在你趕快把書收起來,回去攤開稿紙……」
掛上電話,我坐在我親愛的老婆牙醫診所裡面發楞。本來是潔淨明亮的診所,現在變得白花花一片。雅麗彎著腰正和病人的口腔奮鬥,器械發出吱、吱……的高頻聲響。那聲音愈來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