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候文詠
「你剛剛罵得一定有點口渴了,我去幫你倒杯水,其它的事我們明天再說,好不好?」
明天多半她已經不生氣了。一個不生氣的女人往往是很好說話的。再說,她一定對自己昨日的惡形惡狀感到抱歉。那麼,事情就更容易了。
切記。任何一個男人,找自己老婆的麻煩說穿了就是找自己的麻煩。吵架不要太嚴肅,對自己的親密夥伴好一點,同時也對自己好一點。
如果你一定要問我什麼吵架的真訣,我倒是可以給一個最簡單、最實用的原則。
和女人吵架,先要威脅她。
萬一無效,進一步再和她談判。
萬一再無效,進一步,和她妥協。
再不行,商量。
懇求。然後是哀求……。
男子漢大丈夫。依此類推。
好了,現在你知道了。造化全靠自己了。
第九章
親愛的老婆:
這時我坐在東區的咖啡座,看著咖啡的煙韻盤繞上來。有個長頭髮的女孩彈奏著美麗的浪漫情歌。我們的朋友正感傷地訴說著那一段失敗的婚姻。
「她從舊金山打電話來,淡淡地說她要離開我了。然後一直哭……,我簡直慌了,還忙著安慰她,不要哭,不要哭。我不相信那是真的,那只是開玩笑。我一直追問,她只是哭,隔著整個太平洋哭,我一邊追問,一邊安慰她,最後我自己也慌得哭了起來。」
鋼琴彈得好美。陽光斜斜地射進來,映著桌上的玫瑰。這時每一個位置都燃起了蠟燭,混合著黃昏的光線,散發出特別的氣氛。
我想起了有一次送你上飛機的感覺。
那時候我們還沒有結婚,我正在服役。我剛剛認識作家苦苓。這位婚姻愛情大師一看到我的情況,立刻熱心地跑來告訴我,我們的愛情注定失敗。
「為什麼注定失敗?」我可著急了。
「凡是去美國者,都是失敗。」大師出明牌了。
「可是她只是去旅行,不到一個月就回來了。」
「旅行倒還好一點。可是你別抱太大的希望,我看多了。」一副很有智能的樣子。
「你怎麼這樣說?」
「當局者迷,我是為你好。」又一副慈悲為懷的樣子。
我當時甚不以為然。整天數著饅頭,守在機場的救護車上等著飛機掉下來。然後你從美國回來了,一切並沒有像專家的形容那麼可怕。
你從美國回來之後,不斷地談論著美國的種種。果然不久,你告訴我留美的計劃。不瞞你說,我開始緊張了。(果然沒錯,好厲害的專家!)
「我們雖然彼此相愛,可是不能因此綁住彼此,我們應該共同成長才對。」你的說法完全是標準的專家模式,我全無招架的能力。
「所以你決定讓我在這裡吹海風,你到美國去,然後我們共同成長。」
「我就知道你會不高興。」
「所以你要試看看我是不是真的不高興。現在你知道答案了。」我必須承認我是有點不講理了。
「我就知道你是一個大男人主義。」你嘟起嘴巴,「你想,等我去美國,拿到博士,你也退伍,經歷住院醫師,拿到了專科醫師執照。我們彼此沒有約束,都隨著時間成長,不是很好嗎?」
「對呀,除了我們的愛情以外,一切都隨著時間成長。」
「哎喲,」你不耐煩了,試著用別的方法開導我,「你想,過了五年之後,你對我的愛情會不會改變?」
「我相信不會。」
「那我也不會。」你天真又活潑地表示,「我們都不會改變,又成長了許多,你不覺得很好嗎?」
「我只是說我相信我不會。事實到底會變成怎樣,我也不知道。」
「你不是說生死相許,永誌不渝嗎?為什麼才五年,事實會變成怎樣,連你也不知道了呢?」
親愛的老婆,在愛情的偉大旗幟下,我毫無反駁的餘地。你的邏輯說得沒錯。如果我相信你,應該放你出去闖蕩,像一隻小鳥一樣自由自在地飛翔。可是就另一個觀點而言,因為我們偉大的愛情,使我直覺到這樣的觀點令我渾身不自在。我陷入了矛盾的深淵。
我真的變成了專家口中那種大男人主義者?我為了自己的愚蠢而阻礙了對方的進步嗎?
你知道我幾乎很難拒絕你的任何要求。但這次我卻覺得困難。
除了不夠帥以外,我和咖啡廣告的男主角一樣,披著外套憂鬱地到處走來走去。澎湖的天地很開闊,山水含情,風整年呼呼地吹個不停。我試著在自然的造化之中去尋求一點啟示。
可是自然並沒有告訴我什麼。
我走過了碼頭,看見了船隻,看見了海水,海鷗。也看見商店,人群,還遇見了一個有趣的小女生。她拿了一本書,告訴她的父母親要到圖書館看書,因為隔天要考試了。過了不久,我在海岸邊看見她和另一個小男生走在一起。小男生也拿著書。我想他應該也告訴他的父母同樣的話。他們一直走,一直走,直到夜色淹沒了他們的身影。
比起他們心目中的愛情,小小的謊言,明天的考試,或者是再天大地大的事恐怕一點都微不足道了。
執子之手,與子成說;死生契闊,與子偕老。
我反覆地思索這句話,覺得再偉大的愛情,總得牽著手才行。
於是我決定用不同的態度告訴你,關於這件事的看法:
「我不相信,五年之後我們的愛情不會改變。」好了,沒有永恆不變的愛情官僚,沒有文藝電影中的愛你億萬年的浪漫,我總算大聲說出我的觀點,我感到無比快樂。
「你是說你可能變心?」你睜大了眼睛。從來沒聽過這麼大逆不道的話。
「我相信。」
「你是說,如果我赴美去讀書,你不願意等我?」
這樣的對白可能有史以來,已經不知道有多少對情侶重複過。甚至我自己都感受到了那樣的俗氣。可是你沒有辦法,再偉大的愛情也不過是重複一次千千萬萬人曾經做過的事罷了。
「我希望你清清楚楚地明白,我不相信。我不願意你抱著任何曖昧的想法離開我。」
「你是在威脅我?」
多年來,你一直覺得我曾經威脅過你。事後我自己想想,那的確是威脅沒錯。雖然我從來不承認。認識你以來,第一次像個對手似地威脅你。可是什麼樣的愛情不須付出代價呢?又有什麼樣的愛情在這樣現實的邊緣不是這樣難分難捨,曖昧不清呢?
喜歡的是清澈明白的感受。
「為了愛情,難道我真的必須放棄這麼多嗎?」
「有些人放棄比這還要多的東西,卻不一定能結合。」
「那為什麼是我放棄?」
「我並沒有要你放棄,我只是希望你在轉彎口的地方等我一下。我清清楚楚地要你明白,如果你不願在轉彎口的地方等我一下,也許,這一輩子,我都無法追上你了。」
「如果我等你呢?」你問。
「等我上來之後,我陪著你一起跑。這次我保證不再讓你等了。」
靜默。我知道你必須抉擇。
是的,你沒讓我感到失望。牽著你的手走過地毯的另一端時,我忽然想,我這一生一世,再也不要給你任何任何的威脅了。
現在我坐在咖啡座,想起你正在診所忙著你的業務。你是不是也曾經像我一樣,抬起頭望著窗外的雲彩,想起許許多多的如果。如果當時,並不是這樣……,如果你真的走了……
婚後我曾問你出國深造的事,你只是笑了笑。
「為什麼不出國了呢?」
「因為我結婚了啊,有我深愛的家庭、丈夫呀。」
「會不會後悔?」
「不會。」
「為什麼不後悔呢?」
「因為我愛你啊。」
「如果當時出國了呢?」
「我想我們大概不會結婚了。」你笑了笑。
「如果沒有和我結婚,會後悔嗎?」
「我不知道。也許不會。」
「怎麼說不會呢?」
「或許人不知不覺中會相信自己選擇的命運吧。」你又笑了,「可是,我現在真的很高興擁有你的感覺。」
「我也是。」
有件事你也許不知道。那位叫你有點生氣,我親愛的朋友,也是大家的愛情顧問,婚姻大師苦苓並沒有來參加我們的婚禮。
為了我們的友誼,他到處散播他的觀點,覺得你愈變愈美了。
有時候想想,還真應該感謝他的烏鴉嘴。但難免也想捉弄他:
「苦大師,當初你預測我們的婚姻注定失敗,不知是怎麼看的?」
「嗯,啊,這個嘛,嗯,是面相……」
「現在怎麼說?」
「現在嘛,所以我說她變美麗了,整個面相完全不同。依這個面相看來,你們一定會白頭偕老。」
「怎麼一結婚差別這麼多?」
「荷爾蒙嘛……」說著這位名嘴又得意忘形地開始向我這位醫師解釋起荷爾蒙的偉大理論來了。
親愛的老婆,想起了這些陳年往事,現在已經是笑笑看待。可是真要感謝你那美麗的抉擇,我們的朋友,以及所有那些能讓我們以這種心情看待的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