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頁 文 / 洪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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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之後。
鍾闃依然沒有消息,這些天姜羿雇了好幾個船家,二十四小時在海上搜尋,卻毫無斬獲。
樂樂抱持的最後一點希望,也逐漸隨時間過去而消逝。
後來小新私底下告訴她,鍾闃穿的那雙鞋鞋底,裡頭的特製火藥要炸沉一艘大船,根本就是輕而易舉,更別說船上的人了。如果鍾闃能回得來,出事當天他就一定會回來。他們再花多少時間,都注定要徒勞無功。
現在道上都在傳,鍾闃跟青龍幫幫主,還有幾個青龍幫的重要核心分子,全同歸於盡了。
這天下午,天氣特別好,炙熱的陽光彷彿能將皮膚燒傷,這樣的好天氣,卻跟她的陰暗心情,成了強烈對比。
他們幾個人在基督教公墓裡,為鍾闃舉行了簡單的葬禮。
看著新造的墳,大理石墓碑反射陽光熱度,顯得特別刺眼。
雖說是鍾闃的墳,但事實上入土的,不過是鍾闃的幾件衣物,他的遺體根本找不到。
藍色的海大得無邊無際,也許鍾闃早就打定主意,要住進那片無盡的汪洋裡,因為他居然狠心到,連一片屍骨殘骸,都不願讓她找到。
七天來,她跟著船家在海上搜尋,帶著絕望又懷著希望的矛盾心情,在海上過了六個白晝。
每天,她都希望能找到什麼,卻又矛盾的希望,什麼也沒找到,這樣她就可以假裝,他有可能還活著……
「樂樂,走了吧。」楚楚拉了她的手,輕聲說。他們陪著樂樂站在太陽底下,已經足足一個小時了。再這樣下去,樂樂的身體一定會撐不住。
「你們先上車等我,我想單獨跟他說幾句話,好嗎?」
「頂多再十分鐘,不能再久了,再繼續站下去,你絕對會中暑。我們到車上等你十分鐘,超過時間,我就會過來帶你。」姜羿強制地下了命令。
這幾天樂樂吃得少、睡得少,要不是為了肚子裡的孩子,她大概會徹底荒廢自己的身體。
「好。你們放心,過了今天,一切就會恢復正常了,我保證。」樂樂抬頭對姜羿微笑。
他點了點頭,表示相信樂樂的話。
就剩下她一個人了,她蹲下身,撫摸墓碑上新刻的兩個字——鍾闃。
「你一定是早就有打算、早就計畫再一次離開我了,對不對?一定是這樣!是我太笨,明明有感覺,卻又寧願騙自己,以為這一次會有不同。我問了你好幾次,你是不是有事沒告訴我?其實我早就有預感了!」
樂樂停頓了一下,表情很遙遠,手仍無意識地撫摸著墓碑上的名字,沒多久,她繼續說:
「以前我參加過幾次葬禮,但總覺得死亡是件離我很遙遠的事,我完全不能想像,死亡能帶給我的悲傷,會有多深刻……」
她的表情很茫然,但才一下子,她的語氣不同了,有著好濃的責備。
「為什麼你老是要這樣欺負我?沒認識你之前,我不能想像心碎的感覺,認識你之後,你毫不客氣地教會了我,什麼叫『心碎』,我真的很笨,一次教訓不夠,還給自己找了第二次教訓。
以前我不懂心碎,你就教我心碎;現在我不懂死亡,你居然用你的死亡,拉近我跟死亡的距離。
這幾天我在海上,老想著,我上輩子是不是很對不起你?所以這輩子才讓你這樣折磨我!你這個混球、渾蛋,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
我寧願你離開我、寧願你娶別的女人,這樣至少你還活著,至少我可以期待總有一天,我還有遇見你的可能、還能見你好好的站在我面前!
可是現在,你居然連我這麼卑微的期待,都要狠心剝奪……這次你真的太過分了!
你以為恨你很難嗎?在你選擇用這麼惡劣的方式對我之後,要恨你簡直就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了!
現在,我要明白的告訴你,我紀樂萱再也不會傻傻地任由你欺負了!
而且為了報復你的無情,我不會再到這裡看你,你更不要期待我會在你的忌日時,帶你的,不對,是我的兒子來看你。沒錯,超音波照出來是個男孩,我一直沒告訴你。
所以,你聽清楚了,我的兒子、還有我,都不會再來看你。這就是我給你的處罰!現在你終於知道,我有多恨你了吧?你這個傻瓜、白癡、渾蛋,居然敢用死亡的方式離開我……
你放心,我會很快樂地活著,不會再為你掉一滴眼淚。或許吧,等哪一天我不再恨你、對你沒有絲毫情緒了,我才會考慮再來看你,也會考慮帶我的兒子一起送束花給你。」
她終於把話都說完了,低了頭,她在冰冷的大理石墓碑上、在鍾闃兩個字上頭,印了好久、好久的吻,再抬頭時,她今天的第一滴、也是唯一一滴掉出眼眶的淚,跟著落入鍾闃兩個字的刻痕裡,陽光讓眼淚反射出七彩光線。
「我知道這一次是真的『再見』,我們真的不會再相見了。我會努力做個不讓你擔心的『女強人』,就這樣吧。大家都在等我,我得走了。」
她站直身,毫不留戀地離開鍾闃的新墳。
尾聲
六年後台北總擎總部
桌上的內線電話響了兩聲,她立即按下免持聽筒播放鍵。
「總裁,您的公子跟姜小姐已經到了,現在在會客室等您。」
「謝謝,我等一下就過去,麻煩你先送兩杯果汁跟一些點心過去。」掛斷電話,她花了幾分鐘批過兩份重要文件,才離開辦公室。
一踏進會事室,五歲大的鍾紹崎馬上衝進她的懷裡。
「媽咪,我好想你。」
她費了一點力氣,才抱起長得比同齡孩子還要高些的兒子,笑著說:
「小崎又長大了喔,媽咪快抱不動你了。」
「沒關係,小崎要趕快長大,以後換我抱媽咪。」
孩子的話,加深了她的笑容。
「小綾,謝謝你帶小崎來,過幾天我會送他回高雄。」
「媽咪要我問你正確的時間,你知道的,她可寶貝這小子了。」
「小崎這次想陪媽咪幾天?」
「五天好了,我很想留下來一直陪媽咪,可是姜奶奶會很想我,一想我,她就會歎氣。」
「好,那就五天吧。」
她抱著小崎,坐上沙發,一下子會客室的空氣莫名地凝結起來。
她看著孩子黝黑的大眼、直挺的鼻子,還有深刻得不似東方人的五官,不知不覺歎了口氣。
「樂樂,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這已經是姜綾聽見樂樂歎息的固定反應模式了。
「我很好,真的。」
「不,你一點都不好,已經六年了,花六年的時間紀念一個死去的人,太久了。你過了六年沒有自己的生活還不夠嗎?總擎現在的狀況真的夠好了,不需要你再這麼沒日沒夜的拚命,女人的青春有限,你總要為自己想想吧?」
「小綾,我真的沒事,你不需要為我煩惱。」
事實上,某部分的她是真的好了。誠如小綾講的,花六年的時間紀念一個死去的人,是太久了點。
而她,說穿了,不是在紀念死去的人,而是在學習走出她跟鍾闃共有的那些甜蜜、學習將那堆記憶沉澱,等待有一天能將所有風乾的心情上鎖。
然後,她心上才能有多的位置空出來,也才容納得了另一個可能會出現的人。
昨天以前,她還有些驕傲,這陣子她似乎看見心裡逐漸空下來的位置多了。可是一件無關痛癢的新聞播報,立刻粉碎了她無知的驕傲——那個在加拿大新崛起的華裔電子新貴,那雙眼睛像極了鍾闃。
真的像極了……
只是一雙眼睛,就足以讓她明白,她以為已經空下來的位置,原來只是她的幻覺。
可是,也正因為如此,她更體會到,除了她之外,再沒有別人能幫得上她。所以,她下了決心,要以更徹底的方式走出過去,繼續她的人生。
「姜大哥上次說,要幫我介紹一個好男人,還算數嗎?」樂樂問。
「你答應嗎?」姜綾聽樂樂這麼一說,反而有些懷疑。
「嗯,你說得對,六年足夠了。所以我想,如果姜大哥上次說的那個人還沒跑掉的話,大家可以約個時間吃飯。」
「真的?」姜綾卻遲疑了起來,因為老哥說要介紹的對象,昨天她透過新聞畫面看到時,還嚇了一跳,樂樂現在的同意,讓她開始擔心起來——
「那個人昨天接受新聞訪問,你昨天應該有看新聞,就是那個電子新貴。」
「喔,是嗎?我有看到新聞,如果可以,就請姜大哥幫我約時間。」
「你不覺得他……他的眼睛很像……」
「像鍾闃嗎?」樂樂接下姜綾的話。「是很像,但是沒關係,大家只是先做朋友,其他的事再說吧。」